夜,三更。
整座汴京城都死了。
它像一头被抽干了所有血液的洪荒巨兽,僵硬地匍匐在无边的黑暗中。白日里的繁华、喧嚣、生机,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死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熟睡或未眠的灵魂之上。
汴河的水,是这座死亡城市里唯一流动的血液。
但这血液,是黑色的,是冰冷的,是浸透了国仇家恨的毒酒。泼在脸上,刮骨的疼。
风,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亡魂在无声地叹息。
虹桥。
这座被誉为“天下第一”的雄伟建筑,此刻也失去了所有光彩。桥上廊庑间的灯笼,早已被寒风吹熄,只剩下一个个光秃秃的骨架,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哀鸣。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三艘巨大的黑影,正如同三口移动的棺材,悄无声息地漂浮在虹桥下的暗影里。
船头,张横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尊铁塔,纹丝不动。他那双熬得能滴出血来的眼睛,死死盯着虹桥那巍峨的轮廓,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凝结成实质,将那座桥生生瞪出两个窟窿。
他像一头被囚禁了百年、即将挣脱囚笼的洪荒猛兽,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了极致。
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小六子的脸。
不是那颗被高高挂起的、死不瞑目的头颅。
而是活生生的小六子。
是那个总跟在他屁股后面,咧着嘴傻笑,露出一口白牙,喊他“横叔”的少年。
他记得,就在上个月,小六子还兴高采烈地跑来跟他炫耀,说他攒够了钱,准备在过年的时候,给他娘买一支城里最时兴的银簪子。
少年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烁着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他还记得,小六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艘属于自已的小船,不用太大,能载着他娘,在汴河上看一次最盛大的元宵灯会。
“横叔,到时候,我第一个请你上船喝酒!”
少年的笑声,言犹在耳。可现在,少年没了。梦想,碎了。那支还没来得及买的银簪子,成了少年心中永远的遗憾。那艘还未拥有的小船,沉在了冰冷的血泊里。
张横死死咬着牙,牙龈早已被咬破,满嘴都是铁锈般的腥甜。
他身后的船上,一百名漕帮最精锐的弟兄,人人嘴里都死死咬着一块浸了水的麻布,个个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名叫石头,脸上的稚气还未完全褪去,此刻却紧紧握着一把淬了油的短刀,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神凶狠得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狼崽子。
小六子是他最好的兄弟,昨天两人还一起偷喝了半坛子酒,说好了要一起攒钱,去樊楼听李师师唱曲儿。现在,酒坛子还是温的,人却凉了。
他旁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船夫,名叫陈伯,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浑浊却炽热的火焰。
他悄悄摸了摸怀里那个用木头削的、有些粗糙的拨浪鼓,那是他答应了要带给刚满周岁的小孙女的。他一生敬畏鬼神,相信因果报应,可如今,他只信一件事——血债,必须血偿。
小六子的娘,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这把老骨头,说什么也得为那苦命的母子俩,讨个公道。
这是漕帮最古老的规矩。
也是他们今夜,唯一活着的理由。
“就是现在!”
张横的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喊出来的。而是从他那撕裂的胸膛里,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刨出来的一团火。
压抑,却滚烫得能把人的耳膜烧穿。
“动手!”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块被鲜血浸透的麻布被他狠狠吐进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