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谢府涵虚园。
新雪初霁,天幕澄澈如洗。
阳光泼洒在积玉堆琼的雪色上,折射细碎耀光。
京城的流言蜚语,于谢珩不过指缝间便可按下、吹散、碾为无形,如同掸去衣袍上不经意沾染的雪籽。
今日赏雪宴,是他谢韫之为未来宗妇精心搭建的金碧戏台。
涵虚园暖阁,巨大的琉璃窗隔绝隆冬寒意,将漫天琼瑶与园中盛景尽收眼底。
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
中央莲花状铜炉炭火正红,煨着新丰酒瓮。
酒香、水仙冷冽、早梅幽芬,混着暖阁四角反季牡丹、芍药的甜馥,酿成一片奇异的奢靡。
窗外,雪压青松,红梅怒放,假山石覆厚厚雪帽,结冰镜湖宛若巨大白玉盘。
宾客们宽袍大袖,随意倚靠锦垫软席,面前小几摆着各色精致点心与温酒。
尽是些同龄的男男女女,由谢珩与洛寒知接待,崔夫人并未露面。
琉璃窗外碎玉琼瑶飘落,暖阁内一片喧腾。
酒香、花香、炭火暖意交织醉人。
洛寒知倚在座上,指尖捻颗糖渍梅子小口啃着,杏眼滴溜溜扫过满座华服。
卢七娘朝她友好一笑,她立刻回个更灿烂的笑,腮帮子还鼓囊囊。
酒过三巡,暖意催人,清谈渐浓。
王玠宽袖一拂,指尖轻叩白玉酒盏,声清越如击玉:
“诸位,雪落无声,天地一白。
然则雪之本性,是清?是寒?是洁?是杀?诸位高见?”
李氏子弟接口引经据典:
“《说文》云:雪,凝雨说物者也。
其质至清,其性至寒,涤荡尘埃,滋养万物,乃天地之仁。”
“非也非也!”
年轻名士摇头晃脑,
“雪覆大地,冻杀蝼蚁虫豸,何尝不是天地不仁?观其肃杀之威,乃刑天之器!”
清流派周延年神色凝重:
“雪者,瑞兆也,亦灾象也。
用之正则丰年可期,用之邪则寒苦临门。
犹人之心性,端看如何持守。”
话题渐玄,众人引经据典,唇枪舌剑。
洛寒知听得犯困,打个小小哈欠,又拈起颗梅子塞嘴里。
崔莹看到后,眼底鄙夷一闪,故意扬声道:
“诸位高论,鞭辟入里。
只是这天地至理,玄妙精深,非心思澄澈、学识渊博者不能参悟。”
她目光意有所指扫过洛寒知,
“若只知口腹之欲,怕是连雪与糖霜也分不清,白白辜负了这雪景雅集。”
暖阁霎时一静。
郑九娘掩口轻笑,卢七娘担忧看向寒知。
谢珩神色未变,只端起酒杯轻啜,目光平静落在身侧小人儿脸上。
洛寒知咽下梅子,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糖霜。
“啧,雪和糖霜?”
她轻飘飘开口,指尖点了点小几上白玉梅子碟,
“我分不清谁分得清?我吃糖霜还能长个儿,崔娘子你吃雪试试?”
满座:“……”
卢七娘手里的酒杯一晃。
崔莹脸色霎时像被雪水泼过。
不等她反唇相讥,洛寒知坐直了些。
琉璃窗外,雪后初晴的澄澈世界映入眼帘,那片干净的纯白‘触动’了她。
杏眼狡黠亮起,她清了清嗓子,学着方才名士们的调调,抑扬顿挫地念:
“‘想借一夜新雪初霁,洗净尘世积攒的浊气。待到天光之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念罢,她得意的睨向崔莹煞白的脸,这个是曹公名句,吓不死你。
“嘶……”
有人倒吸凉气,非全是赞叹,更是惊愕。
文辞非古奥,但那“洗净浊气”的意境,竟意外贴合初雪后众人心头的爽利。
郑九娘忍不住低语:“好生……新奇的意境。”
“好!”清朗喝彩冰河乍破。
周延年霍然起身,这位二十七八的俊朗青年,双目灼灼如星,紧盯着洛寒知,激赏之情溢于言表。
“‘洗净浊气’!洛娘子四字如投枪匕首,直刺人心!
痛快,当浮一大白!”
他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意态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