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微醺,年轻锐气的脸激动泛红,他径直以指蘸酒,在光滑乌木小几上疾走龙蛇。
片刻,一首《雪叹》伴着滚烫情怀吟出:
“新雪初霁晓色寒,欲涤尘疴万古难。
朱门醉语犹盈耳,冻骨凝霜尚路边。
贪嗔痴慢蚀肝胆,伪面虚言蚀心田。
千载陈疴沉似铁,岂凭片雪焕新颜?”
最后一句“岂凭片雪焕新颜?”如重锤砸下。
方才歌咏雪雅仁德的暖阁,瞬间被这充满现实锋芒的诗句剥去绮丽外衣,露出底下世态炎凉。
“风雅”宾客们表情纷呈,如同被揪到阳光下暴晒的蠹虫,连附和勇气都泄了气。
崔莹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那装傻充愣的小贱人!
一句歪诗抢了风头便罢,竟还引出周延年这把“诛心剑”,将这歌舞升平的暖阁捅了个透亮!
她深吸一口冷得割喉的暖气,正要开口找回场子。
“好诗!”
谢珩温润声线如暖流淌过寒冰,精准吸走所有目光。
他含笑举杯,目光真诚欣赏周延年:“延年兄心系苍生,赤诚感佩!”
周延年激荡的心绪平复些许,拱手道:
“韫之兄谬赞,一时激愤,搅扰了雅兴。”
“君子有论,各抒胸臆,何来搅扰?”
谢珩轻轻抬手,示意他坐下。
随即,他目光微转,精准落回身侧。
洛寒知仿佛被暖阁骤降的气温冻得缩了缩脖子。
谢珩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那惹祸的小猫,此刻正耷拉着眼,跟指尖最后半颗顽固梅子较劲,浑然忘了方才点火的正是自己。
“咦?”她软糯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清晰地钻入落针可闻的暖阁,
“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雪景…不好看啦?”
她还配合地朝琉璃窗外那玉琢银装的世界努了努嘴。
噗——
卢七娘一口酒呛在喉咙里,憋得满脸通红。
郑九娘死死捏着袖口,肩膀微微发抖。
崔莹差点把一口银牙咬碎!这装模作样的祸水!
她强行挤出个僵硬的微笑,指甲更深地嵌进皮肉:
“是洛妹妹方才那句‘洗净浊气’意境新奇,延年兄诗作…更是振聋发聩,”
“振聋发聩”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倒显得我方才浅薄,竟只想着风花雪月了。”
这话听着是认输,实则把“浅薄”和“只知口腹之欲”的帽子又往洛寒知头上暗戳戳地按了按。
洛寒知眨巴眨巴眼睛,仿佛真没听懂那话里的软刀子。
动作熟练地用丝帕擦干净指尖,才抬起头,露出个腼腆又带点小骄傲的笑:
“崔姐姐你肯定学问比我深多啦!
其实我就是看着雪太干净了,突然想起来…嗯,是我老家一个扫地的老叔常念叨的。
他说,‘啥东西太埋汰了,泼上一夜白茫茫的雪,第二天瞧着都能新鲜点’,差不多就这意思呗?”
她偏头想了想,又认真补充,“不过老叔扫雪可利索了,肯定也分得清雪和糖霜!”
“噗嗤!”
卢七娘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赶忙低头捂嘴。
这哪里是乡野村言?
分明是拿着锄头把崔莹精心垒砌的台阶给刨塌了。
将那句引得众人震撼的“洗净浊气”,轻飘飘归结于扫地老叔的日常念叨,还顺手又用“分得清雪和糖霜”捅了崔莹一刀。
粗鄙?可笑?
然而在这被诗赋清谈架得脖子僵硬的气氛里,这种近乎“返璞归真”的粗粝,反而奇异地劈开一道缝隙,吹进了真实的气息。
周延年眼中的灼热非但未退,反倒奇异地亮起一道光,喃喃:“大俗大雅…返璞归真…”
崔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精心描画的柳叶眉都在微微抽搐。
谢珩的笑意终于从眼底漫开,暖融融地晕在眉梢。
“寒知心志澄明,如雪映日,最是难得。”
他举起自己的青玉酒杯,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将暖阁内所有复杂的目光引回正轨:
“诸位,雪本无心。清谈风雪,无外乎见仁见智,问心而已。
今日良辰好景,若因言辞推敲辜负了美酒,才是真真憾事。”
青玉杯盏在空中虚虚一敬,“请。”
众人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纷纷举起杯,僵硬的气氛终于开始缓缓流动。
清谈被悄然转移话题,回到了无伤大雅的赏景咏物。
洛寒知捧着小盏,小口小口啜着酒液,暖意顺喉而下。
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像只晒到太阳的懒猫。
周围又响起了嗡嗡的、放松下来的细碎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