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干吗要摘了又戴上呢?
胡轻曼想了想,还是执意要回家拿钱。她刚刚走出羊肉馆,只听里面的男声说:“她嫌弃我不带钻……”
几乎是仓皇出逃。
她穿着拖鞋,步履蹒跚地在小吃街上奔走。
脚底开始散出热气,慢慢往上蔓延,一直延续到了头顶。当初盛气凌人的姿态,让此刻的她有了极大的羞-耻感。
她有什么能嫌弃别人带不带钻,有什么嫌弃别人三十年纪不结婚?
回忆开始,如洋葱的瓣,一层一层剥落,带着酸眼刺鼻的辣气,逐渐钻进了心的罅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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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婶泡好了一壶伯爵红茶。萧贺晨坐在茶桌前,拿了两个茶杯。
英式的描金高脚茶杯,一杯注入些许茶水。他用指尖弹了弹。再往另一杯里注入接近的茶水。再弹一次听声音。他天生听力敏锐,可以听出很细小的频率声。
发出同样的声律后,两茶杯以同样的姿势,被放在相隔不远的直线上。
他轻轻弹着其中的一只,另一只隔空地发出了相应的嗡嗡声。
他时常会在生活中做这种“共振”的小游戏。
“Resonance。”他低咛。
第二页第二段第四个单词,不知道胡轻曼翻译对了没有。
身后,林婶送走了理发师。
他抓了抓后脖颈,发现有点碎发在扎皮肤。
“不是说要留长吗?”林婶拿干毛巾给他弹了弹,还是有点零碎发屑。
他上楼去冲澡,转头说:“要去西京见爸爸。他可见不得我留长发。”
“这次要多久?”林婶看着门边行李,这回就一个小的拉杆箱。
“可能要很久,也可能就几天……”萧贺晨的声音淹没在房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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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鞋进了水,胡轻曼越跑越吃力,慢速下来。
与小吃街连接的,是一条酒吧街。下午,一些清吧陆续营业,门口有三三两两的人走来走去。
她险些撞到了一个人,不得不停了下来。
那人扶了她一下,也没说什么,就走进洞开的店门。
她擡头,“欣荣书店”四字店名。久未装修,字都有点暗沉,背着午后的光,看得不大真切。
“买书吗?小姑娘?都是打折的。”老板阿姨一头银发,抱着一捆书出来。书面上有颗粒,放下时扬起一阵细小的浮尘沙。
她现在心绪不稳,别人说点什么,思绪就会被吸引过去。
她站在这个简易书摊前,看了一眼。有教辅书,旧杂志,泡过水的名著……
《幼教必学曲谱》。
胡轻曼翻开这本蓝色的书。书的边角泡过水,干了后涨发了纸张,边缘变成了波浪形,整本书都不能好好合拢。她抚了抚边角,并没有像之前抚摸翻译词典时被扎到的感觉。
旧的回忆再次涌现,挤压着现下的记忆空间。
简易书摊前慢慢积聚了几个人。
老板看胡轻曼一直站着,只盯着这一本曲谱,还碍着旁边的人看书。就说:“这本就送你了。”因为幼教的曲谱改了很多,这本已经不符合当下教育局的要求。
胡轻曼听说,拿着书就走了。
拖鞋穿久了,右边小脚趾磨出了一个小水泡,她走了几步,就停下了重新趿一下,不然水泡破了,脚怕是会溃烂。
走走停停,花了比平时三倍的时间才到家。
谢文珍这会儿已在家,正在厨房烧菜。她见胡轻曼进门,就喊她来帮忙。
厨房的水槽里放了两只青蟹。听着谢文珍絮絮叨叨说今天的螃蟹便宜,胡昌邦说胡轻曼最近又瘦了,吃点黄酒炖青蟹补一补。
“黄酒炖青蟹?”胡轻曼重复了一遍。
谢文珍以为胡轻曼在问黄酒,她特地拿起刚买的绍兴黄酒说:“放心吧。是好的五年陈。”
黄酒炖青蟹。
两个承诺。
三天前的事,像翻书一样,一页一页地掀开,倒转着,一点点往前翻,字迹模糊,只剩画面。
浓雾里的车灯。
栩栩如生黑天鹅蛋糕。
书店里的橙黄-色的光影。
法国餐厅一楼的幽暗转角。
售楼中心的攒动的人头。
到首次听到两个承诺。
“胡小姐,你会弹钢琴吗?”
浓雾已经散去,萧贺晨微微侧着头,倾向她这边,语气带着雾气里的湿和秋日里渐散的暑。
“我不会。”那时的胡轻曼还是个懵懂的,傻乎乎的小笨蛋。
“我会弹,我以后教你啊。”
“好啊。”她回答地愉悦。
萧贺晨擡头看了看,远处有一座摩天轮。
“你去过迪斯尼吗?”
“没有欸。”
“过几天,我从西京回来,我带你去啊?”
“好啊。你去西京干什么?”
“我去见爸爸,把你的事告诉他。”
相同的事件,相同的外力,一样的回忆,一样的频率,形成了记忆的共振,不停地打击着她的心脏,敲击着她的灵魂。
一再一再地提示她。
一再一再地攻击她。
世间万物皆有共振。
她抓起蓝色的书,还是穿着拖鞋,打开门,往楼下跑去。
这时候,正是夕阳西落,市内的车流开始变缓,下班晚高峰来临。
胡轻曼想拦车,都被人抢先。她想用手机打车,发现手机并没有带出来。
回顾四望,就在长盛小区门外,一轮橙日把能照射到的建筑物染成了黄澄色。汽车的尾气,人海的匆忙。废气的臭味和鼎沸的人声,把周遭渲染地成赛博朋克的景象,真实里充斥着虚幻。
只闻得自己的呼吸声,一声重似一声。
她在原地缓慢地转了一圈。看到了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黑色车。
她后退一步,以跑步运动员的姿势,前膝弯曲,上身略倾,重心前移,一个箭步冲过去,打开车门,闪身钻了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