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
秋末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王宫回廊时,艾德里安第一次意识到,身边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了些。
以往这个时辰,伊瑟克总会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要么赖在他的书房里磨墨,要么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用那双海盗特有的、带着点野性的眼睛盯着他批阅奏折,时不时插句嘴抱怨墨水太涩或是羊皮纸太糙。
可今日,晨光已经漫过鎏金烛台,书房里却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艾德里安擡眼望向门口,空无一人。
“伊瑟克。”他扬声唤道,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荡开轻响。
片刻后,海盗船长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身上穿着熨帖的制服,领口系得一丝不茍,往日总有些凌乱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陛下,臣在。”他微微颔首,语气平稳,“方才在清点舰队的补给清单,未能及时侍奉。”
艾德里安的眉峰挑得更高了。换作往常,这家伙定会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抱怨他把公务看得比自己重,或是干脆抢过他手里的笔,拖着他去庭院里晒太阳。可现在,他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活像个刚入职的宫廷侍卫。
“清单呢?”艾德里安压下心头的异样,指了指桌案,“呈上来。”
伊瑟克应声上前,将一卷羊皮纸放在桌角,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趁机偷看奏折上的内容,也没有故意用肩膀蹭他的胳膊,只是垂着眼帘静待吩咐,指尖规规矩矩地贴在裤缝边。
艾德里安翻看着清单,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身旁的人。伊瑟克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连平日里说话时总爱微微扬起的嘴角,此刻也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库房的硫磺还有多少?”艾德里安突然问道。
伊瑟克几乎没有迟疑:“回陛下,尚有三百桶,足够舰队三个月之用。臣已命人清点过,下月会再补充两百桶,确保冬季战备无虞。”他的声音清晰沉稳,带着一种艾德里安从未听过的干练。
这倒是让艾德里安有些意外。以往问起这些琐事,伊瑟克要么含糊其辞,要么就耍赖说“反正有副官盯着”,如今却答得条理分明,连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做得不错。”艾德里安合上清单,指尖在封蜡上轻轻敲击,“还有别的事?”
“没有了。”伊瑟克再次颔首,“陛下若无事,臣便先去处理舰队操练的事了。”
“嗯。”艾德里安应了一声,看着伊瑟克转身离开,脚步沉稳,没有丝毫留恋。直到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他才缓缓靠向椅背,心里空落落的,像被秋风卷走了什么。
这种感觉在接下来的几日里愈发明显。
餐桌上,伊瑟克不再抢他盘子里的烤土豆,只是安静地切着自己那份牛排,刀叉碰撞的声音都比往常轻了许多;议事时,他不再打断大臣们的发言,只是在轮到自己时才起身,言简意赅地陈述观点,眼神锐利而专注;就连夜晚同榻而眠时,他也不再像八爪鱼似的缠上来,而是规规矩矩地躺在自己那半边,呼吸均匀,仿佛只是借了半张床休憩。
艾德里安不是没有试过试探。他故意把披风扔在地上,等着伊瑟克像往常那样弯腰捡起,顺带抱怨他粗心大意,可对方只是唤来侍女,吩咐她们收拾妥当;他在批阅奏折时故意说肩膀酸,以往那双总爱动手动脚的手此刻却毫无反应,伊瑟克只是站在一旁,低声建议他“不如歇息片刻,臣去叫医生来看看”。
这天傍晚,艾德里安站在露台上看着夕阳,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以为伊瑟克会像从前那样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用带着海风气息的声音说“陛下看什么呢,不如看我”。
可预想中的拥抱没有来。伊瑟克只是站在他身侧,与他保持着一拳的距离,目光投向远方的海面。“今日风浪大,巡逻舰晚点了半个时辰。”他语气平淡地汇报,“臣已命人去港口等候,确保他们安全靠岸。”
“你最近……”艾德里安斟酌着词句,“似乎很忙。”
伊瑟克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疏远也不过分热络:“臣身为舰队统帅,理当尽职尽责。陛下不必挂心。”
尽职尽责。他认识的伊瑟克,是会把“舰队统帅”的职责抛到脑后,缠着他在甲板上喝到天亮的海盗;是会在议事时突然凑过来,偷偷告诉他“那个胖子伯爵的假发歪了”的混球;是会在深夜里抱着他,用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说“陛下身上真香”的无赖。
可眼前的人,沉稳、干练、彬彬有礼,像换了个芯子。
艾德里安表示不理解,这个人又发什么疯。
而此刻,伊瑟克躲在回廊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石墙,偷偷翻开了怀里的小册子。封面上画着穿束腰裙的贵族小姐,烫金的标题写着《淑女眼中的理想伴侣》。
这是他前几日从伯爵家的小姐那里“借”来的。当时几位贵族小姐聚在花园里看书,笑得花枝乱颤,他路过时无意间听到一句“成熟稳重的男人才最迷人,那些整天黏黏糊糊的,简直像没断奶的小狗”。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了他心上。
他比艾德里安大两岁,这点他一直引以为傲,总觉得自己该像个真正的丈夫那样护着对方。可事实上呢?他整天跟在艾德里安身后,黏着他撒娇,缠着他亲吻,甚至会因为艾德里安多看了别人一眼就闹别扭。上次宫廷舞会,他还因为艾德里安和子爵夫人多说了几句话,气得半夜把对方的披风扔到了院子里。
现在想想,那些贵族小姐说得对,他这样确实太不像话了。艾德里安是国王,身边需要的是一个能独当一面、沉稳可靠的伴侣,而不是一个只会黏人的累赘。
小册子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真正的绅士应保持适当距离,过度亲昵会显得轻浮;处理事务时需专注冷静,不可因私废公;面对爱人时应克制情感,泛滥的热情会让人厌烦……”
伊瑟克一条一条地看,一条一条地记在心里。他握紧拳头,指节泛白——他要改变,要变成艾德里安值得骄傲的伴侣,要让那些背后笑话他的人闭嘴。
于是,他开始了这场“成熟稳重”的伪装。
早晨不再赖床,天不亮就爬起来处理舰队事务,把所有琐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事实上他已经做的很好了);在艾德里安面前说话时刻意压低声音,去掉所有撒娇的语气词,尽量用最简洁的词句表达意思;故意和他保持距离,即使心里痒得像有小猫在挠,也强忍着不去碰他的手、不去靠他的肩。
最难熬的是夜晚。当艾德里安躺在身边,呼吸拂过他的颈侧时,他总有种想扑上去抱住对方的冲动。可一想到小册子上写的“克制情感”,他就硬生生把念头压下去,转过身背对着艾德里安,浑身僵硬地躺着,直到天亮。
这几日下来,他觉得自己快要憋疯了。
“伊瑟克大人?”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伊瑟克手忙脚乱地把小册子塞进怀里。回头一看,是伯爵家的小女儿格里芬,手里捧着一篮刚摘的草莓。
“小、小姐有事?”伊瑟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些,可因为紧张,尾音还是微微发颤。
格里芬眨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大人怎么躲在这里呀?刚才看到您好像在看书?”
“没、没有。”伊瑟克的耳尖发烫,“只是有些乏了,在这里歇歇。”
格里芬歪着头,突然凑近了些,小声说:“大人最近好像变了好多呢。以前总看到您跟在陛下身后,像只黏人的大狗狗,现在却总是一个人,好严肃哦。”
伊瑟克的心猛地一沉,脸上却强装镇定:“身为舰队统帅,自然要严肃些。”
“可是……”格里芬咬着草莓,含糊不清地说,“陛下好像不太开心呢。昨天我看到他站在露台上,一直望着您离开的方向,眉头皱了好久哦。”
伊瑟克愣住了。
艾德里安不开心?为什么?他不是正在变成对方需要的那种成熟稳重的伴侣吗?难道他做得还不够好?
“你看错了。”伊瑟克嘴硬道,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陛下日理万机,哪有功夫想这些。”
格里芬撇撇嘴,没再争辩,只是把草莓篮往他怀里一塞:“母亲说这个给陛下送去,大人要是见到陛下,就帮我转交吧。”说完,她蹦蹦跳跳地跑开了,临走前还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大人还是以前笑起来好看!”
伊瑟克捏着那篮草莓,指尖冰凉。他低头看着怀里微微隆起的弧度,那本《淑女眼中的理想伴侣》硌得他心口发疼。
他是不是……做错了?
......
艾德里安发现,伊瑟克的“成熟稳重”,其实破绽百出。
比如,他会在批阅奏折时,假装不经意地用余光偷瞄自己,目光里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却在自己转头看他时,立刻慌乱地移开视线,假装在研究窗台上的盆栽;他会在深夜里,悄悄翻过身,离自己只有寸许距离,呼吸急促,却在自己快要睁开眼时,又猛地翻回去,假装睡得很沉。
最明显的一次,是在宫廷狩猎场上。
艾德里安射中了一只雄鹿,侍从们欢呼着上前去擡猎物,伊瑟克站在一旁,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说着“陛下箭术精湛”,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他拉弓时露出的小臂肌肉,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按照往日的习惯,伊瑟克定会冲过来,抢过他手里的弓,抱怨他“又把风头都抢走了”,然后拉着他去密林里找野兔子,说要较量一番。可这次,他只是站在原地,规规矩矩地等着,连脚步都没挪动半分。
艾德里安心里憋着股无名火。他故意把弓扔在地上,看着伊瑟克:“捡起来。”
伊瑟克愣了一下,弯腰去捡,手指碰到弓弦时,像是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艾德里安看得清楚,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怎么?连捡弓都不敢了?”艾德里安的语气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伊瑟克握紧了弓,手背青筋微微突起,声音却依旧平稳:“不敢。只是臣觉得,陛下的弓应由侍从打理,不必劳烦陛下亲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