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钉
初夏的王宫晚宴上,艾德里安第一次注意到那个荒唐的物件。
坐在对面的子爵夫人举杯时,舌尖不经意地卷起,一枚细小的银钉在烛光下闪过冷光。那银钉嵌在舌尖,边缘打磨得圆润,随着她的笑靥若隐若现。
“那是什么?”艾德里安低声问身边的伊瑟克。
海盗船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喉结轻轻滚动:“好像是南边传来的新鲜玩意儿,叫‘舌钉’。”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海盗式的不屑,“贵族们最近都在追捧,说能让亲吻更‘有滋味’。”
艾德里安的眉峰蹙起。他想象着那枚银钉在唇齿间碰撞的触感,只觉得硌得慌,甚至有些反胃。“伤风败俗。”他冷哼一声,移开视线,却没发现伊瑟克的目光在子爵夫人的舌尖停留了许久,眼底闪过一丝好奇。
接下来的几日,“舌钉”成了贵族沙龙里最热门的话题。伯爵家的小姐在诗歌朗诵时故意卷舌,让银钉折射出虹光;主教的侄子甚至炫耀自己的舌钉上镶嵌着红宝石,声称是“上帝的恩赐”。
艾德里安对此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贵族们无所事事的消遣,用疼痛换来的虚荣,愚蠢又可笑。直到某天清晨,他发现伊瑟克变得有些不对劲。
海盗船长在伺候他更衣时,说话总是含混不清,像嘴里含着棉花。递发带时指尖微微颤抖,早餐时更是对着一盘杏仁蛋糕发愣,连最爱的蜂蜜牛奶都没喝几口。
“你怎么了?”艾德里安放下银匙,目光锐利如鹰,“舌头被海盗船的锚链夹了?”
伊瑟克猛地擡头,耳尖泛着可疑的红晕:“没、没有。”他慌忙舀了一勺蛋糕塞进嘴里,咀嚼时眉头却不受控制地拧紧,像是在忍受某种疼痛。
艾德里安的疑虑更深了。他看着伊瑟克避开他视线的样子,看着他喝水时小心翼翼抿唇的动作,一个荒谬的念头突然窜入脑海——这海盗该不会也跟风弄了那什么舌钉吧?
“张开嘴。”艾德里安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伊瑟克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踩住尾巴的猫。“陛下,臣只是有点上火。”他试图蒙混过关,“过几日就好了。”
艾德里安却没打算放过他。他上前一步,伸手捏住海盗船长的下巴,强迫他擡头。“本王让你张开嘴。”
指尖下的肌肉在颤抖。伊瑟克的睫毛剧烈颤动着,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
舌尖空空如也,没有什么银钉。
艾德里安的指尖松了些,却仍带着审视:“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伊瑟克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趁他松手的瞬间慌忙后退,“臣还有舰队事务要处理,先行告退。”
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艾德里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敢肯定,这海盗一定有事瞒着他。
伊瑟克确实弄了舌钉。
就在晚宴结束的当晚,他揣着一袋金币溜出了王宫。
南街那家纹身铺的老板娘戴着鼻环,说话时舌尖的银钉在齿间叮当作响,她用沾着墨的手指戳了戳他的下巴:“海盗也赶时髦?这玩意儿刚穿完那几天,喝口水都像吞玻璃碴。”
他当时拍着胸脯笑:“老子在海上啃过带血的鲨鱼鳍,还怕这个?”
此刻他蹲在回廊阴影里,对着地面上自己模糊的影子龇牙咧嘴,才明白老板娘没说假话。那枚银钉像块生疼的异物,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伤口,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气流带动舌尖的皮肉。
“伊瑟克。”
头顶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他浑身一僵,艾德里安抱着手臂站在廊柱旁,眼神比夜露更凉。
“陛、陛下怎么还没歇息?”伊瑟克慌忙低下头,说话时刻意把声音压在喉咙里,生怕漏出半点破绽。舌尖的银钉硌着下齿龈,疼得他眼眶发酸。
艾德里安走过来:“本王看有人鬼鬼祟祟,还以为是王宫进了贼。”他的目光扫过伊瑟克紧抿的嘴唇,“你在这儿做什么?”
“臣、臣在透气。”伊瑟克的手指在背后绞成一团,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夜里有点闷。”
“是吗?”艾德里安擡手,指尖几乎要碰到他的唇角,“那为何不敢擡头看本王?还是说,你嘴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伊瑟克猛地后退半步,舌尖的伤口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扯得更疼了,腥甜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死死咬着牙,才没让痛呼从喉咙里滚出来。
“臣没有。”他的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陛下要是不信,臣……臣可以再张嘴给您看。”
他说着就要把嘴张开,却被艾德里安按住了下巴。“不必了。”艾德里安的声音低了些,“若是真有什么,你也瞒不了多久。”
伊瑟克僵在原地,看着艾德里安转身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才敢捂着嘴蹲下去。舌尖的疼痛混着心里的慌乱,让他鼻尖一阵发酸。
他这辈子在海上跟风浪搏杀,在刀光剑影里滚过,从没像现在这样狼狈过——怕被人发现自己舌尖上这点荒唐的秘密。
接下来的几日,伊瑟克把“隐瞒”二字刻进了骨子里。
早朝时他尽量少说话,被点名奏事也只是捡最简短的词句,急得站在一旁的副官频频给他使眼色;餐桌上他专挑软糯的布丁和粥,面对最爱的烤羊排也只是象征性地切一小块,囫囵塞进嘴里不敢细嚼;就连两人独处时,他也刻意保持着半步距离,生怕呼吸间的热气会泄露什么。
艾德里安看在眼里,却没再追问。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总在伊瑟克说话漏风时微微眯起,在他避开硬食物时轻轻挑眉,像在耐心等待一个即将揭晓的答案。
最煎熬的是第五天夜里。伊瑟克被舌尖的胀痛惊醒,借着窗外的月光摸了摸镜子,发现那枚银钉周围泛着红肿,连带着半边舌头都肿了起来。他想起老板娘说过,恢复期若是护理不当,可能会化脓发炎,到时候就得硬生生把银钉取出来。
他不敢惊动旁人,裹着披风溜到厨房,翻出一罐蜂蜜。沾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让蜂蜜水缓缓浸过舌尖的伤口。甜腻的暖流稍稍缓解了刺痛,却让他想起前几日艾德里安递给他的蜂蜜牛奶——当时他怕疼,一口都没喝。
“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偷喝蜂蜜?”
伊瑟克吓得手一抖,陶罐差点摔在地上。艾德里安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件叠好的披风。
“臣、臣渴了。”伊瑟克慌忙把陶罐藏到身后,舌头肿得更厉害了,说话像含着颗石子,“这就回去睡。”
“过来。”艾德里安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伊瑟克磨磨蹭蹭地走过去,低着头不敢看他。预想中的质问没有来,反而是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裹在了他肩上。“夜里凉,仔细着凉。”艾德里安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他的耳垂,温温热热的,“舌头还没好?”
伊瑟克猛地擡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睛里。那笑意里没有嘲讽,只有了然的温和。他突然觉得鼻子一酸,那些天忍着的疼痛、慌乱、委屈,在这一刻全涌了上来。
“疼……”他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话音未落就赶紧捂住嘴,却已经晚了。
艾德里安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张开嘴,让本王看看。”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只有纯粹的担忧。
伊瑟克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张开了嘴。肿胀的舌尖上,那枚银钉周围的皮肉红得刺眼。
艾德里安的眉头瞬间蹙起,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下唇,声音沉了下去:“弄了多久了?怎么肿成这样?”
“五、五天了……”伊瑟克的声音带着哭腔,疼得直吸气,“老板娘说过几天就好,可它一直肿着……”
“荒唐。”艾德里安低声斥道,却没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跟我来。”
药房里弥漫着草药的清香,艾德里安熟门熟路地找出一瓶透明的药膏,又倒了杯温水。“张嘴。”他把药膏挤在指尖,动作轻柔地抹在伊瑟克舌尖的伤口上。清凉的药膏瞬间缓解了灼痛感,伊瑟克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以后再敢这么胡闹,看本王怎么收拾你。”艾德里安放下药膏,把水杯递给他,“这几天别吃辛辣刺激的东西,说话也省着点力气。”
伊瑟克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他看着艾德里安收拾药瓶的背影,突然鼓起勇气问:“陛下……您不觉得臣很荒唐吗?”
艾德里安回头看他,“是很荒唐。”他说,语气却很柔和,“但既然是你想做的事,荒唐一点也无妨。”
伊瑟克的心跳漏了一拍,舌尖的银钉仿佛也跟着发烫。他低下头,嘴角忍不住偷偷往上扬。
熬过最艰难的恢复期,伊瑟克像是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