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缓缓靠岸,威尼斯的钟声恰好敲响午夜十二点。伊瑟克跳下船,转身去接艾德里安手中的红木盒子,却不小心手滑,盒子摔在码头上,“啪”的一声打开了。
里面掉出来的,不是六分仪,而是一叠厚厚的羊皮纸,上面画满了各种船只设计图,旁边还散落着几张速写——画的是威尼斯的水巷,还有一个浅白头发的年轻人在船头笑的样子,旁边用极小的字标注着:“北纬45°26,西经12°14,风速三级,适合微笑。”
伊瑟克愣住了,擡起头,看到艾德里安的脸在月光下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红透了。那个永远严谨、永远完美的白玫瑰王子,竟然偷偷画了他的速写,还标注了奇怪的经纬度和风速。
“这……”艾德里安慌乱地想捡起图纸,手指却在颤抖,“我……我只是……”
“原来你不止会画齿轮和航海图。”伊瑟克蹲下身,拿起那张画着自己的速写,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而且,你还偷偷给我‘定位’了?北纬45°26,西经12°14……这是我们刚才在潟湖里的位置吧?”
艾德里安的脸更红了,他几乎想跳进海里躲开伊瑟克戏谑的目光。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私下里的、不“专业”的涂鸦会被发现。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应该是有用的、精确的,而这些速写,纯粹是无用的、凭感觉的记录。
“我……”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气,试图恢复镇定,“只是觉得……那个角度的光线适合观察风向。”
“哦?”伊瑟克扬了扬眉,将速写纸凑近月光,“那‘适合微笑’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风向和笑容也有关系?”
艾德里安彻底说不出话了。他看着伊瑟克眼中闪烁的笑意,那笑意像阳光一样,照进了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那里藏着不被允许的冲动、无法言说的渴望,以及……对这个海之精灵越来越深的在意。
“算了,不逗你了。”伊瑟克收起速写纸,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画得不错,比我宫廷画师画的好多了。至少,有‘人味儿’。”
艾德里安擡起头,看到伊瑟克脸上真诚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只有纯粹的欣赏。他忽然意识到,或许不完美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那些“误差”和“意外”,反而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温暖。
“谢谢你,伊瑟克。”艾德里安轻声说,“谢谢你今晚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大海。”
“不客气。”伊瑟克耸耸肩,拿起蛋糕油纸,“作为回报,明天请我吃威尼斯最好吃的杏仁蜂蜜蛋糕吧。我知道一家店,绝对比你偷偷藏的那些更美味。”
艾德里安看着他眼中狡黠的光芒,第一次没有试图纠正他的“不严谨”,而是轻轻笑了笑:“……好。”
……
威尼斯国际贸易博览会的最后一天,阳光格外明媚。伊瑟克站在阿瓦隆展区的蓝玫瑰展台前,看着络绎不绝的商人惊叹于花瓣上那近乎魔幻的蓝色。他的目光时不时飘向维瑞迪恩展区,那里今天异常安静,艾德里安尚未出现。
昨晚分手后,艾德里安便派人送来了消息,说今早要处理卢卡斯的听证会,可能会晚点到博览会。伊瑟克能想象那个场景——艾德里安坐在高背椅上,用最冷静的语气宣读着处理决定,尽管他知道,那平静的表象下,必定经历了一番激烈的内心博弈。
“伊瑟克王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蓝玫瑰的销路比预期好很多,我们接到了来自君士坦丁堡和亚历山大港的订单。”老马泰奥兴冲冲地递过订单簿。
“很好。”伊瑟克接过本子,却有些心不在焉,“对了,马泰奥,你知道维瑞迪恩的听证会结果吗?”
老马泰奥压低声音:“听威尼斯的水手说,艾德里安王子没有判卢卡斯死刑,而是剥夺了他的爵位,贬为普通水手,派去参与维瑞迪恩最危险的北海航道测绘。据说,卢卡斯当场哭了,说要画出史上最精确的海图来赎罪。”
伊瑟克松了口气。这是一个介于律法与宽恕之间的决定,既维护了王室的威严,又给了犯错者救赎的机会。看来,昨晚的海上航行,确实让那朵白玫瑰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就在这时,艾德里安终于出现在展区入口。他穿着一身深灰色常服,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一夜未眠。但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黑色眼眸里虽然带着疲惫,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
“伊瑟克王子。”他走到展台前,声音略带沙哑。
“处理完了?”伊瑟克递给他一杯刚泡好的阿瓦隆薄荷茶,“尝尝看,能提神。”
艾德里安接过茶杯,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瓷杯,似乎才找回一点真实感。“嗯。”他轻轻呷了一口,薄荷的清凉气息驱散了些许疲惫,“卢卡斯已经出发了。”
“那就好。”伊瑟克看着他,“你看起来很累。”
“听证会开到凌晨。”艾德里安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展台上的蓝玫瑰胸针上,“父亲发来消息,对我的处理结果表示……认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他还说,或许我该多向‘懂得变通’的阿瓦隆王子学习。”
伊瑟克笑了:“这算是表扬吗?”
“对我父亲来说,‘认可’已经是最高评价了。”艾德里安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不过,他说得对。有时候,精确的计算需要与灵活的判断结合,就像你的星盘与我的六分仪。”
“这么说,你打算以后出海都带着我了?”伊瑟克挑眉,语气带着调侃。
艾德里安的耳根微微泛红,却没有反驳,只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维瑞迪恩与阿瓦隆的贸易备忘录,我已经草拟好了。我们想进口一批蓝玫瑰幼苗,同时向你们开放精密航海仪器的技术交流。”
伊瑟克接过备忘录,快速翻阅着。条款拟定得非常细致,既考虑了双方的利益,又留出了灵活调整的空间,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写得很好,”他点点头,“不过,技术交流可以,但蓝玫瑰幼苗移植需要非常苛刻的条件,你们确定维瑞迪恩的气候能适应?”
“我们已经做了详细的气候模拟和土壤改良方案。”艾德里安立刻回答,眼中恢复了往日的专业光芒,“温室的温度、湿度调控都参考了阿瓦隆的海边环境,误差控制在±0.5℃以内。”
“好吧,不愧是你。”伊瑟克耸耸肩,“我会让父亲过目这份备忘录。我想他会很高兴的。”
两人正说着,博览会的喇叭声响起,宣布即将举行闭幕仪式和最后的晚宴。
“走吧,”伊瑟克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肩膀,“最后一顿威尼斯晚餐,我请客,带你去吃一家藏在水巷里的小餐馆,他们的海鲜烩饭绝了。”
艾德里安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期待,拒绝的话再次说不出口。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对这个海之精灵说“不”。“……好,但我坚持平摊费用。”
“行吧,完美主义者。”伊瑟克笑着摇摇头,拿起展台上的蓝玫瑰胸针,“这个送你。就当是……技术交流的见面礼。”
艾德里安愣住了:“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伊瑟克将胸针塞进他手里,“比起你偷偷画的那些速写,这算什么?”
艾德里安的脸“唰”地一下又红了,他没想到伊瑟克会旧事重提。他紧紧攥着那枚胸针,冰凉的金属传来一丝暖意,那是伊瑟克指尖的温度。
晚宴在总督府的露天阳台上举行,俯瞰着灯火璀璨的大运河。伊瑟克像个真正的精灵一样穿梭在人群中,与各国商人谈笑风生,而艾德里安则安静地坐在角落,偶尔回应着前来敬酒的官员,但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浅白头发的身影。
他看到伊瑟克被一群威尼斯贵族小姐围住,她们笑着向他请教航海故事,而他则夸张地比划着,逗得她们咯咯直笑。不知为何,艾德里安的心里泛起一丝奇怪的感觉,像海水里掺了点苦涩的柠檬汁。
“艾德里安王子,似乎对伊瑟克王子很感兴趣?”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威尼斯的年轻总督。
艾德里安收回目光,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我们正在洽谈贸易合作。”
“哦?”总督挑了挑眉,“我还以为,是阿瓦隆的海风把您的心吹乱了呢。毕竟,伊瑟克王子就像地中海的阳光,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红酒。酒液的酸涩感似乎更加强烈了。他想起昨晚在海上,伊瑟克覆在他手背上的温度,想起他讲述母亲时眼中的温柔,想起他看到速写时戏谑的笑容……那些画面像散落的星子,突然在他心中连成了一片未知的星座。
晚宴结束后,伊瑟克送艾德里安回住所。两人沿着寂静的水巷走着,只有贡多拉的桨声和远处的歌声相伴。
“明天我就要回阿瓦隆了。”伊瑟克忽然开口。
艾德里安的脚步顿了一下:“这么快?”
“嗯,父亲催我回去了,说是有新的航海计划。”伊瑟克看着水面上的倒影,“你呢?什么时候回维瑞迪恩?”
“后天。”艾德里安的声音有些低沉,“回去后,要开始筹备蓝玫瑰温室的建设。”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来到艾德里安住所的门前。门口的侍卫已经退下,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笼照亮着石阶。
“那么,”伊瑟克停下脚步,转过身,“再见了,艾德里安。”
“再见,伊瑟克。”艾德里安看着他,黑眸里映着灯笼的光,“一路顺风。”
伊瑟克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开,却被艾德里安叫住了。
“等等。”艾德里安的声音有些急促,他从斗篷里拿出一个折叠好的羊皮纸信封,“这个……给你。”
伊瑟克接过信封,发现上面没有任何蜡封,也没有写收件人。“这是?”
“……没什么。”艾德里安的眼神有些闪躲,“路上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
“好。”伊瑟克将信封揣进怀里,“那我走了。”
“嗯。”
伊瑟克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水巷的拐角。艾德里安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才缓缓松了口气,手却还保持着递信的姿势,微微颤抖着。
回到“蓝鳍号”,伊瑟克迫不及待地拿出那个信封。展开羊皮纸,上面是艾德里安那如同印刷体般工整的字迹,但内容却让他愣住了。
那不是什么正式文书,也不是贸易条款,而是一篇日记。
“XX年XX月XX日,威尼斯。
今日见到阿瓦隆的伊瑟克王子。传闻果然不虚,他像一阵不受控制的海风,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他说经验比仪器重要,说大海有甜味,说完美是无趣的。我觉得荒谬,却又……无法完全反驳。
他请我吃杏仁蜂蜜蛋糕,那味道让我想起母亲。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过。他的眼睛像地中海的海水,蓝得让人失神。
今晚和他出海,没有仪器,没有星象。我以为会迷路,却在他的指引下找到了方向。原来,除了精确的计算,还有一种叫做‘直觉’的东西,同样可靠。
他说我不必永远完美。这句话,父亲从未说过,老师从未说过,所有人都在要求我做到极致。但他说,不完美也可以很美。
我偷偷画了他的速写,被他发现了。那一刻的窘迫,是我二十二年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但他没有嘲笑我,反而说画得不错。
他送了我一枚蓝玫瑰胸针。那蓝色,像极了他眼中的光。我把它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凉意,却又仿佛带着他的温度。
明天他就要走了。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像航海图上未标注的海域。我知道,我大概是……被那阵海风,吹乱了心湖。
艾德里安·伊格纳缇”
伊瑟克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他从未想过,那个永远严谨、永远冷漠的完美王子,会写下这样直白而坦诚的文字。那些被隐藏在精确计算之下的情感,那些不被允许的渴望与动摇,此刻都跃然纸上。
他擡起头,望向窗外威尼斯的夜空,月亮不知何时又出来了,洒下银色的光辉,照亮了平静的水面。
原来,那朵白玫瑰的内心,并非只有冰冷的规则和精准的刻度,也有温暖的回忆、隐秘的渴望,以及……对他这个“海之精灵”的在意。
伊瑟克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他没有立刻回信,因为他知道,有些情感需要时间来发酵,有些距离需要空间来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