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雕花铜座钟的指针固执地划过卯时三刻,艾德里安在一片模糊的光晕中动了动手指,意识从沉眠中挣扎着上浮,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清晨的清醒,而是遍布全身的、如同被重锤碾过般的酸痛。
“唔……”他低吟一声,试图撑起身子,却牵扯得腰侧肌肉一阵抽痛,不得不又跌回柔软的羽绒枕上。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被按在天鹅绒地毯上的吻,粗糙的手掌隔着丝绸睡袍的摩挲,以及那个平日里克制到近乎虔诚的海盗,在他耳边用沙哑的声音低喃“陛下……”时,眼中燃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火焰……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他懊恼地将脸埋进枕头,闷哼声被羽毛填充物吸收得只剩模糊的气音。
“陛下醒了?”
低沉而带着晨间沙哑的声音在床边响起,艾德里安身体一僵,猛地擡头,撞进伊瑟克含笑的眼眸里。
海盗头子不知何时已换上了墨蓝色的常服,袖口一丝不茍地扣着银质袖扣,正端着一个描金托盘站在床前,托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瓷碗和银匙。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艾德里安下意识地拉高锦被,遮住自己裸露的肩头,嗓音因过度使用而带着明显的沙哑,“本王的寝宫是你想进就进的吗?”
伊瑟克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动作轻柔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闻言只是低笑一声,伸手去扶他:“陛下,已经快辰时了。臣见您睡得沉,便让侍从备了早膳。”他的指尖触到艾德里安腰间时,对方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眉头也随之蹙起。
“还疼?”伊瑟克的声音立刻染上一丝担忧,探身查看他的状况,“昨晚……是臣太鲁莽了。”
“谁、谁疼了!”艾德里安立刻反驳,脸颊红得更厉害,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腰间的酸痛激得倒抽一口凉气,“本王只是……只是睡太久了,筋骨有些僵硬!”
伊瑟克看着他死鸭子嘴硬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浓,却不敢再逗他,小心翼翼地将他打横抱起:“臣抱您起来用膳。太医说晨起喝一碗热粥最是养胃。”
“放开本王!”艾德里安在他怀里象征性地挣了一下,却被抱得更紧。伊瑟克的手臂结实而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混合着雪松香和淡淡的海盐味,正是昨夜萦绕在鼻尖的气息。他别扭地偏过头,不去看伊瑟克近在咫尺的脸,声音闷闷的,“成何体统……传出去本王的国王颜面何存。”
“这里没有外人。”伊瑟克将他安置在床头的天鹅绒靠垫上,拿起托盘里的白瓷碗,用银匙舀起一勺燕窝粥,吹了吹才递到他唇边,“陛下先用些粥,臣已经吩咐下去,今日的早朝和枢密院会议都往后顺延了。”
艾德里安惊讶地擡眼:“你擅自做主?”
“是。”伊瑟克坦然承认,指尖轻轻擦过他唇边的粥渍,“陛下需要休息。政务有臣在,出不了乱子。”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掌管一个公国的政事与指挥一艘海盗船并无区别。
艾德里安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到了嘴边的训斥忽然咽了回去。
“喂,”他忽然开口,“你昨晚……是不是故意的?”
伊瑟克舀粥的动作顿了一下,擡眼看他:“陛下指什么?”
“就是……”艾德里安含糊地说,“就是那么用力,还不让本王下床……”
伊瑟克的脸颊也微微泛红,咳嗽了一声,低声道:“臣……只是太久没……一时没控制住。”他顿了顿,眼神变得认真,“如果陛下觉得不适,臣以后……”
“以后什么以后!”艾德里安慌忙打断他,生怕他说出什么“克己守礼”的话来,“本王只是……只是问问!你别多想!”
伊瑟克看着他欲盖弥彰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是,臣不多想。陛下快把粥喝完。”
燕窝粥熬得软糯香甜,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滑入喉咙时暖意融融。艾德里安本想只喝几口便罢,却在伊瑟克一勺接一勺的投喂下,不知不觉喝光了整碗。他靠在靠垫上,看着伊瑟克放下空碗,用手帕擦干净他的嘴角。
“好了好了,本王自己来就行!”当伊瑟克拿起一块涂了草莓酱的烤面包时,艾德里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傲娇,一把抢过面包,“你快去处理你的公务,别在这儿晃悠碍眼。”
伊瑟克顺从地松开手,却没有离开,反而坐在床边,拿起一个软枕垫在他腰后:“陛下腰还疼,臣让侍从备了活血的药膏,稍后替您揉揉。”
“谁要你揉!”艾德里安立刻拒绝,耳根却悄悄泛红,“本王是国王,怎么能让你一个……一个私掠者给本王按摩?”
“臣是陛下的人。”伊瑟克擡眼,目光坦诚而温柔,“伺候陛下是臣的本分。”
这句话像羽毛一样搔过艾德里安的心尖,他猛地别过脸,不再看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油嘴滑舌……快去忙你的事!”
伊瑟克低笑一声,却没有真的离开,只是将托盘收走,又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陛下先喝些水,臣去去就回。”
伊瑟克离开后,艾德里安百无聊赖地靠在床头。平日里这个时辰,他早已在侍从的伺候下穿戴整齐,前往议政厅听取各部门的汇报。突如其来的闲暇让他有些不适应,更让他在意的是腰间那挥之不去的酸痛,时时刻刻提醒着昨夜的失控。
“该死的海盗……体力怎么这么好……”他低声咒骂着,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床单上的刺绣花纹。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伊瑟克俯身时,额前碎发垂落的样子,以及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炽热与珍视。
正胡思乱想间,寝宫的门被轻轻推开,伊瑟克端着一个黑漆木盒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捧着铜盆的小侍从。
“陛下,该上药了。”伊瑟克示意侍从将铜盆放在床边,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毛巾。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小罐深褐色的药膏,散发出淡淡的草药香气。
艾德里安看着那药膏,本能地想拒绝,却被伊瑟克不容置疑的眼神堵了回去。“陛下若是不想明日连下床都困难,就乖乖听话。”海盗头子的语气带着一丝久违的强硬,却又在艾德里安瞪过来时立刻软了下去,“臣会很轻的。”
“……算你还有点良心。”艾德里安最终还是妥协了,别扭地转过身,将后背对着他。丝绒睡袍的领口宽大,滑落肩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脊背,几处不甚明显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若隐若现。
伊瑟克的呼吸微微一滞,指尖触到那细腻的皮肤时,竟有些许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艾德里安的后腰,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最珍贵的瓷器。
“唔……”温热的毛巾熨帖着酸痛的肌肉,让艾德里安舒服地轻哼出声,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嗯……对,就是那里……”他闭着眼睛享受,完全忘了自己身为国王的矜持。
伊瑟克的手法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从脚踝一路按到膝盖,再到大腿肌肉,指腹精准地找到每一个酸痛点,用巧劲揉开。
“你以前……也给别人按过?”艾德里安忽然睁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伊瑟克动作一顿,擡眼看他,看到他故作随意、实则紧盯着自己的眼神,忍不住笑了:“陛下想到哪里去了。臣船上的弟兄们受伤是常事,有时老巫医忙不过来,臣就跟着学了些粗浅的手法,帮他们按按筋骨。”
他顿了顿,指尖滑过艾德里安膝盖内侧敏感的皮肤,看着他瞬间绷紧的身体,低声道:“不过,给陛下按摩,还是第一次。”
艾德里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重新闭上眼,却忍不住扬起嘴角。他能感觉到伊瑟克的动作越来越轻柔,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其实……”艾德里安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昨晚……我不是故意要试探你的。”
伊瑟克的手停在他的大腿根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继续。
“我只是……”艾德里安犹豫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对我太恭敬了,恭敬到……让我觉得有些陌生。在船上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他睁开眼,看向伊瑟克,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坦诚:“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为了维护我的尊严和地位。但是伊瑟克,我不需要一个只会对我行君臣之礼的‘海之玫瑰’,我需要的是……”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需要的是那个会对我害羞、会在暴风雨中把我护在怀里的伊瑟克。”
伊瑟克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又温暖。他俯下身,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吻,声音沙哑:“陛下……”
“叫我艾德里安。”艾德里安打断他,眼神坚定,“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我艾德里安。”
伊瑟克愣住了,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光芒,喉咙滚动了一下,轻轻唤道:“艾德里安。”
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场合之外,如此直接地呼唤他的名字。艾德里安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独特的、沙哑的磁性,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脸颊微红,却没有移开视线。
伊瑟克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和明亮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低头吻住了他的唇。这个吻不同于昨夜的炽热,而是充满了温柔的珍视和失而复得的喜悦。艾德里安闭上眼,主动回应着,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得更近。
直到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伊瑟克额头抵着艾德里安的额头,轻声道:“好,艾德里安。以后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叫你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嘴角扬起一抹满足的笑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这还差不多,该死的海盗。”
“我亲爱的陛下。”伊瑟克笑着继续手上的按摩。
“哦对了,昨天……那些贵族没再议论什么吧?”艾德里安忽然开口。他终究还是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伊瑟克动作一顿,随即继续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他酸痛的部位。“陛下放心,”他的声音低沉而安定,“臣让人‘提醒’过了。再有人敢乱嚼舌根,就不是打断腿那么简单了。”
艾德里安挑眉:“你又用海盗那套?”
“对付海盗,自然要用海盗的办法。”
“不过臣保证,不会给陛下惹麻烦。那些老狐貍现在巴不得抱紧陛下的大腿,没工夫管别的。”
艾德里安被他按得舒服,眼皮渐渐沉重,闻言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他知道伊瑟克口中的“提醒”意味着什么——那是海盗特有的、简单粗暴却行之有效的手段。或许在别人看来,这上不得台面,但他却莫名地感到安心。
“对了,西境蛮族的事怎么样了?”迷迷糊糊中,他还是放不下国事。
“臣已经让军务大臣拟定了增兵计划,”伊瑟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安抚的力量,“陛下好好休息,这些事有臣盯着。”
掌下的力道温柔而持续,草药的香气混合着伊瑟克身上的气息,构成了一道令人安心的屏障。艾德里安终于抵挡不住睡意,在伊瑟克一下下的按摩中,重新沉入了梦乡。
伊瑟克看着他睡熟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他小心翼翼地替他盖好被子,将药膏收好,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窗外的王都已经苏醒,街道上响起了商贩的吆喝声,远处的海港传来隐约的汽笛声。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磨损严重的怀表,那是他作为阿瓦隆王子时唯一保留下来的物件。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在晨光中闪烁,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曾经,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只会在惊涛骇浪中度过,直到那个傲娇的王子闯入他的生命,像一道光,照亮了他晦暗的世界。
如今,他不仅是“海之玫瑰”,更是艾德里安的伊瑟克。这份双重身份带来的责任,远比指挥一艘海盗船要沉重得多,但他甘之如饴。
“殿下,”他对着睡梦中的艾德里安,无声地低语,“臣会守护好你,还有你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