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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骂(2 / 2)

他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亚麻衬衫,领口大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与平日那身浮夸的海盗服判若两人。更让艾德里安在意的是,他右手食指上沾着墨水,显然是刚放下羽毛笔。

舱房内的景象让艾德里安瞳孔骤缩。原本堆放杂物的空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张临时拼凑的木桌上铺满了维瑞迪恩公国的地图、税收账册,甚至还有他亲笔签署的灌溉方案副本。墙角堆着几个沉甸甸的木箱,箱盖敞开着,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捆捆用蜡封好的羊皮纸文书。

“你在做什么?”艾德里安的声音有些发紧。他看到自己制定的《西境农田水利规划图》被摊在最上方,图上用朱砂笔圈出了几处他反复推敲过的堤坝位置,旁边还写着一行潦草的批注:“此处洋流变化大,秋季易涝,应改建成可调节水闸。”

伊瑟克侧身让他进去,顺手拿起桌上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如你所见,处理‘家务事’。”他晃了晃手中的苹果,汁水溅在旁边一份记录着贵族庄园亩产的卷宗上,“你那些亲爱的领主们可真会玩文字游戏,东境伯爵报上来的小麦产量,比去年多了三成,可我让人查了查,他领地里的磨坊连新石磨都没换。”

艾德里安猛地看向那份卷宗,果然看到伊瑟克用红笔在数据旁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骷髅头。“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这些都是公国的核心政务文件,连海军上将都未必能看到最新数据。

“哦,这个啊。”伊瑟克耸耸肩,走到墙角的木箱旁,抽出一卷羊皮纸,“你被我‘借’走的第二天,我的人就‘拜访’了你的书房。不得不说,殿下,您的保险柜密码太好猜了——不就是您每年必去的圣玛格丽特修道院建院日吗?”

艾德里安的脸色瞬间铁青。他想起自己确实在保险柜密码设置上偷懒了,却没想到会被一个海盗抓住漏洞。更让他震惊的是,伊瑟克竟然能在他刚被带走、王都戒严最森严的时候,派人潜入王宫书房!

“你想干什么?”艾德里安的手按在剑柄上——那是伊瑟克“好心”还给他的佩剑,当然,早就被卸下了剑鞘里的锋利剑身。

“不想干什么。”伊瑟克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走到地图前,指尖划过维瑞迪恩的海岸线,“只是觉得,让一个国家因为王子被绑架就陷入混乱,太没意思了。你看,”他拿起一支羽毛笔,在东境伯爵的封地上画了个圈,“我帮你把他虚报产量的证据送到了财政司,附了封信说‘王子殿下在海上偶遇风浪,暂由我等照料,望各位臣工各司其职’。猜猜看,那些老狐貍现在是什么表情?”

艾德里安盯着地图上那道鲜红的圆圈,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伊瑟克不是在开玩笑。这个海盗不仅潜入了他的书房,偷走了政务文件,甚至在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代他处理公国事务。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艾德里安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贵族们会趁机夺权,商人会哄擡物价,西境的灌溉工程一旦延误——”

“停!”伊瑟克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只会坐在王宫里看账本吗?”他指向墙角的木箱,“那里有十二封写给不同贵族的信,用的是你的笔迹,盖着你的私印。哦,对了,你的印章我也‘借’来了,就在船长室的抽屉里。”

艾德里安猛地看向他:“你伪造我的手谕?”

“用词别这么难听,”伊瑟克挑了挑眉,“只是‘借用’一下。我告诉他们,你在海上感染了风寒,需要静养,所有政令由‘心腹重臣’代行。当然,这个‘重臣’就是我指定的人——比如你一直想提拔却被老派贵族阻挠的那个年轻税务官,我已经让他暂代财政司主官了。”

这简直是荒谬绝伦!艾德里安想怒吼,想冲上去撕碎眼前这个疯子,但理智告诉他,伊瑟克的话里有某种可怕的逻辑。那个年轻税务官确实是他看中的人才,却因出身平民而屡遭打压。

“你到底想干什么?”艾德里安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错位。他引以为傲的秩序,他苦心经营的权力结构,竟然被一个海盗用最粗暴的方式强行介入,甚至……运转得似乎还不错?

伊瑟克看着他震惊的表情,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想干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看看,维瑞迪恩没有你这个‘完美王子’,是不是真的会垮掉。”他走到艾德里安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海盐味,“或者说,我想让你看看,有些秩序,未必需要用你那种冷冰冰的方式来维持。”

接下来的日子,艾德里安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伊瑟克不再像最初那样刻意挑衅,反而真的把他当“国王”对待——虽然是个被囚禁在船上的国王。

他让人把艾德里安的舱房收拾得相对整洁,甚至从掠夺来的货物里找了些丝绒布料给他做床幔,尽管那上面还带着海水浸泡的痕迹。

但艾德里安无法平静。每天清晨,他都会站在甲板上,看着太阳从海平面升起,试图从海风中捕捉一丝关于公国的消息。伊瑟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有一次故意把一份伪造的“王都邸报”放在他的餐盘旁,上面用夸张的笔法写着“王子殿下出海巡查,励精图治”,配图是伊瑟克找人画的、艾德里安“英姿飒爽”地站在船头的画像——实际上那是伊瑟克自己的背影,只是把头发颜色改成了黑色。

“你就不怕事情败露?”艾德里安将邸报扔在桌上,墨水在伪造的“艾德里安御笔”签名处晕开,像一个嘲讽的笑脸。

伊瑟克正在擦拭他的佩剑,闻言头也不擡:“败露?怎么败露?你的贵族们忙着内斗,你的子民们只要有面包吃就不会关心谁坐在王座上。哦对了,”他擡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让人把今年的税收减免了一成,从那些大贵族的私库里‘借’了点填补窟窿,他们现在恐怕正忙着互相指责是谁走漏了风声呢。”

艾德里安猛地站起身:“你动了国库?”

“放心,”伊瑟克用布仔细擦着剑刃,“只动了那些老狐貍藏在庄园里的私房钱。你的国库还是满满的,就像你追求的完美一样,分毫不差。”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艾德里安,完美有时候是种病,得治。”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艾德里安一直维持的冷静。他想起自己从小到大,为了父亲口中的“王室尊严”,为了臣子们眼中的“完美君主”,压抑了多少真实的情绪。就连咳嗽咳出血,也要在人前装作没事;就算厌恶那些虚伪的贵族,也要微笑着与他们碰杯。

“我的事,轮不到你一个海盗来评判。”艾德里安转过身,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瞬间动摇的眼神。

“是吗?”伊瑟克放下佩剑,走到他身后,“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在海洞里,你明明可以杀了我,却只是射偏了?为什么在假面舞会上,你明明识破了我的伪装,却还是跟我聊了那么久?为什么……”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灼热的气息拂过艾德里安的耳廓,“你会在灯塔里给我留下一套丝质睡衣?”

艾德里安猛地回头,撞进伊瑟克深蓝色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戏谑,只有一种近乎赤裸的探究。他想反驳,想斥责对方胡说八道,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灯塔里的物资,确实是他下令准备的,理由是“钓大鱼”,但潜意识里,是否有一丝不希望那个海盗死在风暴里的念头?

“你不过是个海盗,”艾德里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有些发颤,“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海盗?”伊瑟克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是啊,我是海盗,是你们口中烧杀抢掠的‘大□□’。”他突然抓住艾德里安的手腕,将他拽到甲板边缘,指着远处海面上漂浮的破烂木板,“看到了吗?那是‘死颅沙漏’海盗团的船,他们昨天想抢我们的货,被我打沉了。知道他们怎么对待俘虏吗?把人先玩个遍然后绑在桅杆上,让海鸟啄食眼睛,最后扔进海里喂鲨鱼。”

艾德里安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知道海盗的残忍,但从未如此直观地面对。

“而我呢?”伊瑟克的手劲很大,几乎要捏碎艾德里安的骨头,“我抢商船只拿三成货物,从不伤人性命,还给每个被抢的船长留一瓶朗姆酒。我把你绑来,好吃好喝伺候着,甚至帮你处理那些让你头疼的贵族。王子殿下,你告诉我,”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艾德里安,“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魔鬼?”

海风卷起艾德里安的发梢,他看着伊瑟克眼中一闪而过的伤痛,突然想起情报司报告里提到的阿瓦隆小王子。那个亡国的王子,是不是也在某片海域上,看着亲人的血染红海水,从此戴上了“淫尾海妖”的面具?

“放开我。”艾德里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伊瑟克愣了一下,松开了手。

艾德里安整理了一下被攥皱的袖口,那是他仅剩的几件干净礼服之一。“你处理政务的方式很粗糙,”他看着远处的海平面,“东境伯爵的地产纠纷,你不该用恐吓信解决,那只会让他更团结其他贵族。还有西境的灌溉工程,你标注的水闸位置虽然考虑了洋流,但没计算到冬季冰凌的冲击。”

伊瑟克挑了挑眉:“哦?那‘完美王子’觉得该怎么做?”

“召开贵族议会,”艾德里安转过身,眼神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把证据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自己选出代表处理纠纷。水闸的设计图,我需要一张精确的洋流数据图,还有冬季水温记录。”

伊瑟克看着他,突然笑了:“你果然还是那个冰块王子。不过……”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正是维瑞迪恩海域的洋流图,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注着四季变化,“这个够不够精确?还有这个,”他又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我让人记录了近十年的冬季水温,连哪天结冰都标出来了。”

艾德里安接过洋流图,指尖触碰到纸上细密的标注,那是只有长期在海上生活的人才能积累的经验数据。他突然意识到,伊瑟克处理政务的方式虽然粗暴,却有着一种直击要害的实用主义,而自己那些精致的条例和完美的规划,有时候反而像隔靴搔痒。

“你到底想干什么?”艾德里安再次问道,这一次,语气里少了愤怒,多了一丝困惑。

伊瑟克没有回答,只是擡头看着天空。海鸟盘旋而过,发出尖锐的叫声。“快下雨了,”他说,“回舱吧,我的‘国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