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阵雨初歇,他伸手摊开掌心,屋檐的水珠跳入,手指一撚,湿滑一片。
黄金一万零一两,笑看钟郎海棠颜。
紫竹破露湿香帐,轻拢慢撚恣意怜。
他唇角微微扬起,眼底却浮起一层薄雾,与远处弦女山朦胧的轮廓渐渐交融。想起曾与小兔有过的一个约定——明年春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如今又过去三年,山腰处的梨花、海棠,山顶的迎春、山茶,开了又谢。他似乎总是在春天过后才想起这个未竟的约定。这种迟来的愧疚如同定时发作的隐痛,不剧烈却挥之不去,就像一根细小的刺,在心头轻轻扎一下。
钟问策突然对自己强大的记忆力感到厌烦。他害怕想起那日在玉衡山庄的情景,他推开了她,她那瞬间变得悲伤又无措的脸,她未说出口的疑问和挽留,那些细枝末节的画面,都清晰得令人窒息。
他总是用“不想连累她”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跟她保持距离,仿佛推开她是种保护。可他心底再清楚不过,他仍然是那个怯懦的惨败者。
夜色透窗,如往常一般念着她的名字,直到慢慢与心跳重合,钟问策才有了浅薄的睡意。
忽地,胸腔毫无征兆地震动,他猛地睁眼,窗纸上映着个调皮的手影——小兔子!
钟问策翻榻而下,拉开窗扇的瞬间,温软的一团影子跳入,他下意识拥入怀里。明明知道自己接不住,仍死死环住不愿放手,不躲不避地往后倒去……忽而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背陷入的却是厚实的绒毯之中。
桑兔从他怀里撑起身子,就着浅浅的夜色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好久都没有说话。
钟问策嘴唇微张,他正想说点什么,一滴温热砸在他的颈窝。
“小兔……我……”钟问策看着桑兔悲伤的脸,他急欲起身想贴近她,却被她死死按着肩膀动弹不得。
又一滴眼泪落下。
“你好讨厌!好过分!你好点儿没?”
钟问策不再挣扎着想起身,他缓缓地翘起嘴角,捧着桑兔的脸,抚过她眼角的泪水。
“是,我是,我好多了。”
桑兔忽然破涕为笑,一个翻身从他怀里滚落,却又在起身的瞬间稳稳地将他整个人拉向自己。就像只小兔子般在他胸前拱了又拱,直到找到那个记忆中最契合的位置,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胛,长舒了一口气。
钟问策的喉结动了动,终是没出声,只是侧过脸轻轻蹭着她毛茸茸的鬓发,发丝间还带着夜雨的凉意,他的心顿时变得又酸又软。
忽地,嘴角被轻轻一啄,他下意识去追,对方却退开了。
在钟问策湿淋淋的眼神,桑兔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先说正事。”
钟问策立时绷直了脊背,目光黏在她开合的唇上。
桑兔将钟问策被左执通带走后的事情简短又缓慢地“说”给他听,一直“说”到符容将证据送往惒王府。
钟问策呼吸清浅,他的眼中时而如沙边微雨,鹭起翻飞,深深浅浅;时而又像水波涨池,浮萍晃荡,久久不停。
桑兔知道他肯定都听懂了。
“……姜叔他们已经转移到你们的安全屋去了,周边有青鸾宫的眼线。我来之前又去了趟扬州,听姜叔说符大哥和凌大哥会在那边停留一段时间,待到证据交到圣人的桌案前……”桑兔的掌心从钟问策的胸口缓缓下滑直至手腕,来回抚摸着他冰凉的腕骨,“你先好好养着,虽然……如今这里对你来说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了。”桑兔扁了扁嘴,忍不住戳了戳那缺德的金属环。
钟问策手指微动,捏住她的指尖放在自己手心里摩挲着,几道浅浅的新伤让他心尖发颤。
“哦,对了!”桑兔神秘兮兮地皱皱鼻子,“我顺便去了趟墨玉镇,还在那棵三百年的相思木下许愿了呢。”
“许的,什么愿?”钟问策笑起来,他想起彼时被失忆的桑兔揶揄了好多次,嘲笑他竟然对着一棵焦木许愿。
“先保密!”桑兔眨眨眼,“等我来接你的时候再告诉你,好不好?”
钟问策眼睛亮亮的,忙不叠地点头,连同她的衣袖也一并攥住,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似的。
“乖啦!”桑兔被他这副模样逗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嘴角,最终还是一个不小心就被他攫住了唇瓣。
泪水落尽,晨曦浸染,唇边似乎还残留着软红湿滑,钟问策收紧了五指企图留住掌心的余温,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署风吹半夏,高柳乱蝉多。
圣人病危的消息传遍九州各地,举国上下所有秦楼楚馆、赌坊乐肆,在各地官府的软硬兼施之下纷纷闭门谢客,以表虔诚,为圣人祈福。
江南第一风流地探春城,自然首当其冲地成了眼中钉。往日的笙歌燕舞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争执喧嚷——那些无处消遣的纨绔子弟,无事可做的杂耍艺伶,把这座销金窟闹得比往常还要乌烟瘴气,城内不闻丝竹管弦,却处处都是吵吵嚷嚷,纷争不断。
集灵台上,灵璧崖边,怀年将一封信函交到桑兔手中。她看完信只说了一句:“时机已到。”
山风突然大作,怀念猛然间想起,当时掌门坐在这里嘀嘀咕咕的那句话是——什么狗屁江湖规矩,本姑娘认的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