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庙(10)
月光爬上飞檐,殿宇青砖泛着冷光。
回宫以后,荷华先去探望过时鸣,确认他病情没有恶化后,方才回了凤梧殿。因为心情烦闷,她连检查璇玑功课的事情都忘了,精心带回来的两筐蜜橘,也随手搁置在一旁,忘了纷发下去。
她的情况,被时鸣悉数看在眼里。
“老师,你觉得儒生上谏的事,是临渊君所为吗?”荷华离开后,姜璘问道。
时鸣摇了摇头:“麒麟儿,你既然疑问,那便说明,你并不相信。”
姜璘低头“嗯”了一声,道:“凭我对临渊君的了解,他恐怕想不出这样的法子。先前民谣的出现,丰泽郡的起义或许是他的手笔,但这一次儒生的谏言里,无论是郡县制还是分封制,对郢国而言,都意味着郢国要被宸国收入囊中,临渊君何必自讨不快,徒增烦扰?”
听见姜璘的分析,时鸣欣慰点头,道:
“诚如你所想,这群儒生的背后,另有其人。”
“老师以为会是……”姜璘欲言又止。
时鸣微微叹息,“分封制恢复后,宸国境内谁最有可能封王立国,那便是谁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里有复杂的光:“那些儒生有一点倒是说对了,依照如今的情势,仅凭郡县制的话,宸国确实无法消化新增的土地,否则丰泽郡不至于屡屡暴动。”
说完,他指了指屋角搁置的箱笼:“将我那件衣裳拿来。”
“是素日里老师常穿的青衣吗?”姜璘问。
时鸣却摇头,“不,是我压在箱笼底部的那件。”
姜璘点燃一盏油灯,借着微弱的火苗,找出最底下那件有些陈旧,却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衣裳旁还放着一顶以纯金打造的精致发冠,冠上嵌了美玉和宝石,流光溢彩,看上去像是兆朝样式。
金冠羽衣。
看见这两样东西的瞬间,姜璘下意识便想起曾经被世人广为称颂的沧澜公子的美名。
然而他认识时鸣之际,时鸣病骨满身,仪容苍白,身上几乎找不出半点名誉天下的沧澜公子的影子。
时间长了,不说姜璘,就连时鸣自己都快忘了,曾经的沧澜公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仿佛他生来就是一名宦官,一名靠着长姊关系攀爬,被宸国众臣所鄙夷的外戚后党。
忽明忽暗的烛火里,时鸣颤抖着手,缓缓抚摸过以金线绣满羽毛纹路的洁白云裳,许久许久,对姜璘道:
“为我更衣吧。”
姜璘依言为时鸣换上衣服,又拿过犀角梳,为时鸣将一头长发悉数束起,戴上金冠。
羽衣穿好后,时鸣又道:“为我穿上膝胄。”
姜璘一怔:“老师不可!您难道忘了御医是怎么说的?您再执意行走,别说保住双腿,一旦伤口感染,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
时鸣摇了摇头:“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麒麟儿,就算不穿这个,我也活不了多久的。”
他温声道:“快去吧,老师想在离世之前,为阿姊做最后一件事。”
姜璘红着双眼,还是遵从时鸣的意思,为他穿上了膝胄。
在姜璘的搀扶下,时鸣勉强地站起身后,正了正发冠。
凝视着等身铜镜里的苍白青年,他微微笑了。
仿佛一刹那的光景里,他又成了昔年大昭宫里,誉满幽京的十六公子。他们都说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有沧澜古意”。
回忆起昔年的光景,时鸣喃喃:“知道么,我这一生,最恨四这个数字,不仅是因为阿姊在宸宫的四余年里,我对她一无所知。更因为,我与她相差四岁,从死到生,我都只能唤她一声阿姊。”
“我并非喜欢青色,只是因为阿姊,年少之时最爱青衣。”
他说话的时候,东方渐白,黎明的曙光如同上涨的潮汐般,在整个墨蓝的天空蔓延开来,一缕淡金的阳光穿透窗棂落在时鸣身上,映得他整个人的轮廓都染着一层温暖而模糊的光色。
淡金色的晨光里,他看向姜璘,弯了弯唇,微笑道:
“扶我上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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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鼓响过,文武百官着朝服鱼贯而入。
太极殿内,烛火与晨光交映,璇玑高坐龙台,时不时看向一旁纱帘后的荷华。
太傅师邝捧笏出列,声音沉如金石,言及郡县之制当固;谏臣执笏力陈分封旧事,两派言辞交锋,殿角兽首香炉飘出袅袅青烟。
就在群臣因为两种制度吵得不可开交时,随着宦官的尖声禀告“丰泽郡守时鸣求见——”,时鸣自殿外缓步而入。
看到时鸣的瞬间,荷华一个神思恍惚,差点就要从位置上站起来。
那年她与静纾远嫁,时鸣和如今一模一样的装扮,佩玉璧,饰宝剑,站在护城河畔的柳树下,为两人折柳送别。
如今静纾已死,兆朝倾覆,却不曾想,有生之年,她还能见到故人再着旧日之衣。
迎着荷华的目光,时鸣捧着玉笏,神色凝重地进谏:
“臣为兆朝姬氏之后,幸蒙天恩,于乱世中茍活至今。所谓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治世之道,贵在因时制宜。因而,微臣以为,今郡县制下,郡守县令皆由朝廷简拔,如臂使指,黔首知陛下为唯一共主,则宸国如盘石之安。”
顿了顿,他又道:“昔者诸侯并争,厚招游学,故以私学诽谤朝政,臣曾亲历其恶果,以为一众儒生,不师今而学古,道古以害今,惑乱黔首。今陛下欲一统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然诸生不遵法令,以私学非议朝政,长此以往,法威不立,朝纲必乱!”
他目光如炬,扫视着朝堂上窃窃私语的大臣,字字铿锵:
“臣请史官非宸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如此,方能禁绝私学,使天下一心!”
罢黜百家,焚书坑儒?
此言一出,殿中刹那死寂,唯有香炉青烟凝滞。
摇光猛然擡头,目光与时鸣相撞,而对方的表情静如止水,无波无澜。
许久许久,摇光收回目光,眼眸低垂,上前一步,道:
“郡守所言,正合时势。”
荷华完全没有料到时鸣会有如此言论,半晌,她总算出声:
“郡守一片赤诚,令人动容,然此事干系重大,明日再议。”
时鸣不疾不徐地向荷华行礼,挺直了脊背后,沿着来时的脚印,缓步走出了太极殿。然而荷华一个眼尖,发现时鸣走过的地方,留下两道蜿蜒赤红的血迹!!
她猛地从王座上起身,顾不得一众大臣诧异的眼光,追出太极殿,却发现姜璘的怀里,时鸣已然昏死过去。
时鸣的一番谏言,很快在整个天耀城引起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