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儒生们气愤归气愤,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毕竟若论身份,普天之下,谁能比时鸣这个兆朝王室之后,更有资格斥责分封制的利弊?连姬氏的王族都摒弃了分封制,他们还有什么可争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向陛下进言焚书坑儒吧?!
就在所有儒生都惶惶不安的时候,凤梧殿的偏殿里,引起儒生恐慌的人,却已是强弩之末。
夜幕低垂,宫灯在风中摇曳,洒下昏黄光影。殿宇青砖泛着冷光,四下寂静,唯有更漏声悠悠回荡。
凝视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青年,荷华泣不成声,“时鸣,醒醒……”
然而无论她怎样呼唤,床上的青年,始终双目紧闭。
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两片青色的阴影显得他脸庞愈发消瘦。整个人盖在锦衾里,就像一片薄薄的落叶。
想起什么,荷华猛地擡头:
“你不是想要处死那群儒生吗?阿姊现在就命人去办!你想要阿姊做什么都可以,阿姊只求你能好起来……”
就在荷华即将颁布懿旨的时候,时鸣总算低低咳嗽着,眼睛睁开一条缝。他摁住她的手背,低声道:
“不,阿姊,你不要惩罚他们。”
迎着荷华不解的目光,他断断续续开口:
“恰恰相反,你要奖赏他们,斥责时鸣外戚乱政,动摇国本,然后实行郡国并行制,郡直属于中央,封国则由分封诸王统治……”
“郡国并行?”荷华怔住。
时鸣点头:“这是我在丰泽郡当郡守的时候,想了很久,想出来的法子……此番回王都,我也是为它而来……”
“郡县制利于集权,分封制则能拱卫王室,由是二者并行,这样,来日阿姊一统中庭,才能有更多文臣为你歌功颂德,更多武将为你出生入死,卖命求赏……”
“我死之后,阿姊可以任命姜璘为相……慈淑夫人照料陛下长大,姜璘……又奉我为师,姜氏一族,是阿姊与陛下……天然的盟友。”
“等时机成熟,阿姊一定要颁布一个政令,规定诸侯王除嫡长子继承王位外,庶子可在原封地内封侯,封地由郡县管辖……届时推恩令的实施,交由……姜璘去办即可,他知道我的所有计划……”
他强撑着,一字一句向荷华阐明了自己的设计。
荷华明白了。
分封制的弊端在于几代人之后,诸侯王若强于中央,极其容易相互攻击,犯上作乱。但有了推恩令的实施,诸侯王一旦子嗣过多,封地代代缩小,加上郡县制的制约束缚,几乎很难再有实力反叛中央。
不仅如此,日后宸国若要再征伐他国,当地贵族也更容易为宸国效忠——毕竟只要形势判断得好,队站得稳,说不定自己就从贵族一跃而成国君了呢?
就在荷华为时鸣的对策不胜感慨的时候,时鸣又请求道:
说完,他又请求道:“阿姊,时鸣身已残缺,无颜再葬入姬氏王陵,面对……列祖列宗。阿姊……能不能将时鸣安葬在一个……能看见你的地方?时鸣想永远守护阿姊,看见……阿姊实现毕生所愿所求……”
“阿姊在哪里,时鸣便跟去哪里……”
“好,阿姊答应你!阿姊什么都答应你!”荷华重重点头。
时鸣总算放下心。
他胸膛起伏着,用力呼出几口气后,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于绝望之中,亲吻她的指尖。
“没事的……阿姊,或许千百年以后,不会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可总会有人记住你……记住曾有一个人,为宸国无数百姓,跪求甘霖……为天下万千儒生,慷慨纳谏……”
“所以……这祸国的责难,世人的骂名,就让时鸣来背负吧。此世,后世,万万世,你都将会……是那个,最高贵的……女君。”
荷华搂着时鸣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低声道:
“时鸣你睡吧,阿姊陪着你,阿姊唱歌给你听……”
她低低地哼唱着《卿云歌》的调子,拍着时鸣的背,就像以前两人在大昭宫第一次见面时候那样,她好奇跟着静纾,去王后的寝宫里探望刚出生的十六公子。
当时他躺在摇篮里,小小一团,看见她们,伸出双手,咯咯直笑。
如今两人皆已成年,无一不是风霜摧折,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等念薇以托盘呈着刚刚洗好的蜜橘走进来时,一首《卿云歌》刚刚哼完。看清楚屋里的景象,托盘自念薇手中猛地落下,里面橙红的橘子滴溜溜,滚落一地。
“太后,十六公子去了。”念薇哽咽道。
荷华依旧置若罔闻,只是抱着时鸣重复地哼着歌。
“太后……”
不知过了多久,姜璘走进来,少年眼眸通红,泪水滚滚而落,跪地磕头道:
“太后,人死不能复生,就让老师入土为安吧。”
听见姜璘的恳求,荷华总算反应过来,她神情漠然地站起身,任由一众婢女为时鸣收敛仪容,然后走出偏殿,将念薇和一众随从远远留在后面。
一步,两步,三步……
夜幕笼罩宫廷,青砖映得裙角碎银般凉,漫长的宫道里,荷华独自一人踉踉跄跄行走着,每走一步,眼前都浮现出时鸣的音容笑貌。
“两位姐姐远嫁在即,时鸣,愿折杨柳,为姐姐惜别。”
……
“姬氏十六子时鸣,愿以臣子之身,与吾君同行。”
……
“阿姊在哪里,时鸣便跟去哪里。”
……
他和她的重逢,因一首《卿云歌》而起,又因《卿云歌》而终。
生命的最后,他以病骨为刃,以计谋作刀,为她荡平了掌权后的最大危机。
可她,却留住他的性命都做不到。
常言说,人死如灯灭,所以常有人在逝者坟前供奉长明灯,期盼来世有缘能够再见。
可……哪有什么来生来世,今生缘分尽了,便是尽了。
窒息的痛楚顺着荷华的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原来人悲痛到极致,连眼泪都无法流出来。
终于“扑”的一声,跪倒在地。
当是时,风折枯荷,星垂广陌,城外渡口有钟声响起,悠远绵长,如同对谁的哀悼。
她知道,她的启明星,彻底坠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