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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的央美画室飘着松节油的气味,雾玉墨叼着炭笔盯着未完成的《星夜下的鹿》,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隔壁油画系的女生,牛皮纸袋里装着草莓大福和印着银龙的信封——这是本周第三封情书,收件人处画着歪歪扭扭的鹿头。
“谢谢,放桌上吧。”他头也不擡,笔尖在鹿眼处点下银粉,直到纸袋轻放在画架旁,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了句,“大福给雕塑系的陈哥,他刚打完石膏。”
女生红着脸跑开,画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雾玉墨揉了揉婴儿肥的脸,对着落地镜皱眉——明明每天只吃沙拉,下颌线还是软得像棉花糖,偏偏总被说“可爱”,连雕塑系的糙汉师兄都捏他脸喊“小墨团子”。
“再捏老子砍你雕塑!”他抄起雕塑刀作势要追,刀刃却在晨光里闪过温柔的弧度——这把刀是大二时,为保护被混混骚扰的学妹从对方手里抢来的,后来被陈哥磨成了刻刀,刀柄缠着他随手画的银龙纹。
央美的夜晚总在画室度过,雾玉墨支起折叠床,把《鹿与月光》的初稿藏在床垫下。父母的电话在午夜响起,母亲又说起“留在北京当大学老师”的规划,他盯着天花板上的石膏像投影,忽然想起十七岁在青城山捡到的银龙玩偶——那时他总在画稿角落藏龙爪印,以为没人发现。
变故发生在大四寒假,父亲撕毁《巴黎圣母院幻想》的水彩稿时,纸页撕裂声比暖气片的嗡鸣更刺耳。雾玉墨看着满地碎纸,忽然想起陈哥说的“好的画作会自己找主人”,可这次,主人是他自己,是塞纳河畔未完成的调色盘。
“我偏要去。”他攥着姐姐偷偷塞的银行卡,在雪夜敲开陈哥的工作室。师兄递来的烟刚含上唇,就被推门而入的Echoide抢走:“戒了,不然不帮你改法语简历。”
于是央美后巷的路灯下,总看见个顶着婴儿肥的少年,对着手机背动词变位,羽绒服口袋里装着姐姐寄的润喉糖。他在798画廊当搬运工,搬画时被木刺扎穿手掌,却笑着对客人说“这是银龙的爪印”;在深夜画室练《Overdose》的舞蹈,镜子里的腰肢比画中的鹿还要柔软,却在被陈哥偷拍时,追着人跑过整条走廊。
最狠的一次是毕业展,他在《龙与星夜》的雕塑底座刻下法语“Jevaistetrouver”(我会找到你),没人知道这是给巴黎的暗号。父亲来观展时,他故意扬起下颌,让对方看见新纹的鹿形纹身——在锁骨下方,藏得很深,像他藏得更深的倔强。
离开北京那天,Echoide在机场塞给他一袋可颂:“到巴黎要是饿了,就想想你追着面包渣跑的样子。”雾玉墨翻白眼,却在安检时摸了摸口袋里的银龙吊坠——那是用卖画的钱买的。
巴黎的第一年,他在玛黑区画素描,用炭笔在速写本上记录下颌线的变化。当第一个创意总监offer寄来时,他正蹲在玛黑区的咖啡馆,给可颂梳毛——这只柯基是在垃圾桶旁捡的,跑起来像块滚动的黄油面包,就像他当年追着梦想跑的样子。
如今对着镜子,雾玉墨摸着已经锋利的下颌线,忽然想起陈哥说的:“小墨团子终于长成银龙了。”可只有在视频时看见姐姐,或是被林硕之揉乱头发时,才会露出当年藏在画室折叠床下的柔软——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总被说“可爱”的自己,会在异国他乡,遇见愿意收藏他所有棱角与温柔的人。
而央美画室的废纸堆里,那些没拆开的情书,终究成了时光的注脚——就像他藏在床垫下的初稿,终究在巴黎的画布上,绽放成最璀璨的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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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硕之的童年是被爷爷的快板声泡大的。老胡同的槐树荫里,爷爷踩着三轮车卖糖画,他蹲在旁边啃芝麻糖,看糖浆在铁板上凝成银龙,听竹板敲出《武松打虎》的调子:“竹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小胖手跟着节奏拍腿,裤腰上的钥匙串叮当作响——那是帮爷爷看糖画摊的“工作证”。
母亲离开的那年春天,首尔的樱花正盛。林硕之看着行李箱上的韩文标签,忽然想起母亲总说他的眼睛像父亲,单眼皮里盛着海河的水。离婚协议书上的钢笔印还没干,父亲就把他塞进天津的重点中学,说“学医才有出路”,却没发现他课本里夹着的《诗经》译本,每页空白处都画着歪歪扭扭的樱花。
高中食堂的玻璃窗上,总映着个抱着《霍乱时期的爱情》啃馒头的身影。同学笑他“傻大个读酸诗”,他就用天津快板回怼:“你懂嘛叫爱情?是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的等待!”快板声惊飞窗台上的麻雀,却惊不动他眼底的孤寂——自从母亲走后,他再也没和女生说过超过三句话,连前排递来的橡皮都要隔着课桌推回去。
大学解剖课的福尔马林熏得人头晕,林硕之盯着标本的胸腔,忽然想起爷爷说的“人心是块软糖,得用故事养”。他在实验报告上画下《牡丹亭》的杜丽娘,被教授敲了敲脑门:“想当法医还是画家?”当晚他就敲开中文系办公室的门,攥着转专业申请表,上面贴着爷爷和糖画摊的合照——如果爷爷还在,一定会敲着快板说:“孙子哎,咱就得追着心尖上的糖画跑!”
中文系的图书馆成了他的窝,言情小说区的书脊都被摸出毛边。他偷偷在笔记本上抄《简·爱》的台词:“我不是机器,没有没有感情……”却在社团晚会上,用天津快板演绎《致橡树》,竹板打得噼啪响,震得礼堂吊灯直晃:“咱要做并排的橡树,根须在地下相握,叶梢在云里共舞!”台下的女生笑出眼泪,他却红着耳朵跑回宿舍,心里想的是:原来情话配上快板,比糖画还甜。
2023年的巴黎春天,玛黑区的“LeDragon”飘着可颂香。林硕之擦着吧台,看见戴墨镜的男人牵着柯基推门而入,银灰色大衣下摆扫过门框,像极了他在《巴黎圣母院》插画里见过的流浪诗人。对方坐在角落画素描,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柯基趴在脚边打盹,阳光映着他的工牌名字——Yuoo,折射出光彩,恰似这人藏不住的锋芒。
“先生需要什么?”他递上菜单,指尖触到对方手腕的纹身,鹿头在晨光里微微发亮。雾玉墨擡头时,墨镜滑下些许,露出的眼尾红得像樱花,让他想起母亲相册里的首尔春景。那天他打翻三杯咖啡,最后把自己手绘的银龙书签塞进对方画稿里,书签背面写着:“你的眼睛像塞纳河的星,我愿做溺亡的鱼。”
父亲的越洋电话在深夜响起:“和男人结婚?你爷爷要是知道——”他望着床头雾玉墨送的银龙雕塑,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咱老林家的男人,就得认准了道儿就往前跑,别管路上是糖画还是荆棘。”
如今每当雾玉墨骂他“肉麻精”,他就掏出当年的笔记本,指着泛黄的《诗经》摘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可是咱老祖宗的情话。”说着便抱起人转圈,像当年在海河边转糖画,直到雾玉墨的笑声混着可颂的吠叫,在公寓里荡开——原来爱情真的像爷爷说的,是块越嚼越甜的芝麻糖,哪怕中间夹着离别与偏见,最终都会化作舌尖的暖。
而那个曾在解剖课上画杜丽娘的少年,那个在巴黎咖啡馆打翻咖啡的暖男,终于在雾玉墨的眼里,找到了比任何文学作品都美的结局——不是单相思的等待,而是两只交缠的银龙与鹿,在星夜下的塞纳河畔,写下属于他们的,永不褪色的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