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他一起床,又开始发挥他的性格优势——死皮赖脸,一直缠着她,试图说服她入驻自己的平台。
年纪大了,眼睛不行,织不动?
没关系,放个名字在,偶尔支持他们的活动就行。
玩不来直播?
没关系,他外派工作人员当她助理。
接着,他还大吹特吹一通自己的政府关系和影响力,给她看了无数手工艺术家在自己的平台实现人生理想的案例。
然后,翁老就告诉他要进屋深思。
一个小时后,她出了房间,告诉他,她答应了。
同时,还告诉他,她决定收徒,可能需要他的帮助,比如,将平台内相关方向的艺术家的名单整理后发给她,她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一茬。
给翁红玉的第一轮名单不是孙毅整理的。
孙毅直接将翁红玉的需求浓缩成几个关键词,比如织布、刺绣、画画、染色等发给助理,让助理找技术拉出名单,直接发给了翁红玉。
翁红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筛选后,给了他一份意向名单,想让他对这些人进行初步评估。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恰逢文化节筹备期,他看了一眼,就在上面发现了海照月的名字。
那之后,阮青青又再次向他提起海照月,这个名字才算在他这正式挂上了号。
然后就是文化节最后一天,展馆里发生的事了。
那时,他亲眼看到翁红玉明明跟海照月相谈甚欢,甚至还问他的意见。
他还以为翁红玉对海照月应该非常满意才对,于是对她大夸特夸,还采取了欲抑先扬的方式,“海照月这姑娘,完全是吃了内向的亏。不会夸奖自己,明明有十分,说出来的只有三分。但她的优点也很鲜明,为人踏实,不说大话,做事也认真勤恳,是个好苗子。”
他当时寻思着,这些手艺人最喜欢的徒弟不就是勤恳踏实的类型吗?
毕竟学艺不像他们这种搞市场的,闭眼就是吹,他们是要经过苦功夫的,一年、两年都是寻常事。
常言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话用来形容任何技术、艺术行业都再合适不过。
谁知道翁红玉第三次把名单递给他时,上面就没了海照月。
他寻思了半天到底为什么,最后看着名单思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恐怕翁红玉想要的徒弟第一优先条件并不是所谓的“踏实肯干”,而是外向活泼。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海照月确实干不过其他候选人。
她那个直播间,如果不是有那个激灵的女生帮她撑着,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恐怕压根运营不起来,更别说能有今天的成绩。
这么看来,他当时夸错了。
只是海照月与他渊源颇深,又是阮青青十分看好的合作对象,人还特别好说话。
如果海照月成了翁红玉的徒弟,对他来说百害无一利。
于是,在名单上有几个人因为各种原因退出面试时,他见缝插针向翁红玉推荐了海照月,这才有了海照月这个珍贵的面试机会。
只是现在看起来,情况不容乐观。
孙毅看着几个女人绕着翁红玉叽叽喳喳个不停,一会给翁红玉吹彩虹屁,一会暗戳戳地自我推销,一会又互相踩两脚,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再看看坐在一边如同局外人的海照月,暗自摇摇头。
一边已经唱起宫心计了,一边还在儿童乐园。
果然,强扭的瓜不甜。
而翁红玉原本一直笑眯眯地听着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日常工作,突然,她抛出一个问题,“你们怎么看待传承?”
“啊?”几人面面相觑,有些搞不懂话题是怎么窜到这上面的。
三角眼女人看了看其他人,抢先道,“我觉得传承是非常重要的。就拿我们家来说,因为代代相传,一代不落,在最难的时候都没有放弃过缂丝,所以才能传到我这一代——当然,我们家都是些雕虫小技,所以仅仅是注重传承还是不行,得要会学习和革新。”
许多多听了,赞同点头道,“其实传承也不一定全都对。需要去粗取精。拿唐卡来说,你们应该听过什么人皮唐卡、人骨唐卡吧?t因为这些骇人听闻的事,唐卡一度快要失传了。其实唐卡本身是非常伟大的艺术,真希望我能推广它。”
“你不怕你推广了别人学走了?”三角眼女人问。
“怕什么……会的人越多,就证明影响力越大啊。”
三角眼女人无法理解地摇摇头。
“传承……嗯,我觉得是得先有好老师吧?其他不知道,反正我自己摸索织布和染色的时候,还蛮辛苦的,要不停找资料试错。”卷发女人道。
短发女人颇有同感地点点头,“真的是师傅引进门。”
“传承这个我们那一直都有啊,我们全村都织布。家家户户的女孩都要学的,吃饭的手艺。我小时候不愿意学,还被我妈抽。”扎麻花辫的女人说。
“这……还能强迫人学?”卷发女人害怕地抚了抚胳膊。
麻花辫女人点头,“要的。不然我们那的女人没出路了。学会织布起码还有一门手艺能养活自己,不然只能出去打工。”
“你的看法呢?妹妹?”三角眼女人看向海照月。
众人的回答勾起了海照月的感触。
她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家祖上能织出一种很特殊的布。,可能就像云纱那么特殊吧……”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三角眼女人打断。
她轻哼一声,“我从没听过有什么海家,也没听过什么可以跟云纱媲美的布。小妹妹,说话还是要谦虚点……”
翁红玉擡手制止,“没关系,让她说。我相信。”
接收到翁红玉眼中温和的善意,海照月点头道,“……但是很可惜,世事变迁,它开始变得落伍,不被社会需要。我家祖上因为无法凭着这门手艺生活,纷纷改行。到了我这代,已经彻底丢失了这门手艺了。现在再听人提起它,我感觉就像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它会没落得这么快。有一个姐姐告诉我,传统也需要与时俱进,需要革新。但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很重要,那就是有足够多人能喜欢它、欣赏它,以及,将它传给真正能喜欢它、欣赏它、愿意传播它的人。”
这也是海照月后来琢磨出来的。
她家虽然号称织造世家,但中间有过不少对织布压根不感兴趣的鲛人。
奶奶告诉她,很多先辈纯粹是被压着学的,学到后来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不学了。
所以,在织布方面,她奶奶对她一直没什么要求,全凭爱好。
她因为对织布感兴趣,又在上岸后误打误撞后入了行,遇到伯乐,才能发展至今,这已经是偌大的幸运。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自己能织出鲛绡该有多少。
换个思路,如果鲛人们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拘泥于鲛人传统的几样,比如“歌唱、捕鱼、杀鱼”……就像那个喜欢诗歌的鲛人一样,他们是不是会更加幸福呢?
“所以,你也赞成不拘泥于姓氏的传承,而是认为应该挑选真正有天赋、愿意继承的人吗?”翁红玉问。
海照月点头道,“对。”
“那数代以后,将没人记得你海氏,而是会有王氏、李氏、赵氏……家族荣誉会一扫而空。”
海照月愣了愣。
“所以,你还要坚持你的看法吗?你可以改变答案。”翁红玉淡淡地问。
海照月知道翁红玉的意思。
如果是往日,可能她还会思考一番再回答。
但不巧,她刚从自由区回来。
在听了胡漓和黄会长的故事后,她突然觉得人生苦短,家族亦是如此,但文明的火种长存。
若是所有人都在乎家族名誉重于文明的传承,世界现在还会如此多彩吗?
于是,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呢?”翁红玉又问,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好像是个套。
她们如果不点头,就意味着她们认为自己没有成为翁红玉嫡传徒弟的资格。
但看翁红玉这表情,似乎不怎么满意海照月的回答。
一时之间,她们也摸不准翁红玉的意思。
因此,除了海照月和方才表达过类似意思的许多多外,其他四人都模棱两可,态度暧昧。
翁红玉点点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
她停了停,又问,“如果我收你们为徒,你们能做出怎样的牺牲呢?”
“牺牲?”众人再次面面相觑,暗地寻思着这老太太是不是要好处来了?
三角眼女人爽朗开口,“翁老,学费您尽管开,不是问题。”
“我也是。”其他人纷纷跟上。
“我非常好学肯干,老师教的我都会好好学。”短发女人又追加道。
翁红玉笑了笑,双手按下,示意她们噤声。
“如果我要求你们跟我回怀树村闭关学习呢?”
“啊?”卷发女人有些尴尬,讨价还价道,“翁老,我还有正式工作呢,不然我一年抽一段时间去闭关学习行不行?”
短发女人也出声应和,“对啊,翁老,光织布的话可养不活人。不能想其他的方法吗?比如远程教学什么的……”
翁红玉看向另外四个人。
“我没问题。我可以辞职。”三角眼女人举手。
“我也没问题。我本来就是自由职业,哪里都可以。”许多多说。
“我……得考虑考虑……回村安排一下。”麻花辫女人回道。
“我……也没问题。”海照月顿了顿,答道。
理论上来说,她现在不受地域束缚。
“如果闭关的时间是一年起,上不封顶,全凭个人天赋呢?”翁红玉又问。
这下,人群哗然。
短发女人和卷发女人当即表示自己做不到。
麻花辫女人干脆不做声。
只有三角眼、许多多和海照月表示没问题。
“如果我说闭关时间不能进行任何商业活动,必须抛下一切一心一意地学习缂丝呢?”
麻花辫女人当即受不了,“翁老,我没法子,我还要赚钱养家,这两年还打算结婚的。”
而许多多也打起了退堂鼓,“我没法……我主业肯定还是推广唐卡的,这是我认定的事业,其他都是锦上添花。”
这下,只有海照月和三角眼表示可以接受。
“那如果我要求你们出师后,每一分凭借缂丝技术获得的收入都要捐赠20%作为慈善基金,你们还答应吗?”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翁老,这不公平吧?我家的家传技术也是缂丝,这……这怎么能区分呢?”三角眼憋不住了,出声道。
翁红玉只是笑笑看着她,“既然你拜我为师,那便算是我的徒弟,学的当然也是我们翁家的技术。”
三角眼愤愤不平地抿住嘴,嘴角拉成一条直线。
在大家都垂头各有想法,不作应答时,海照月颤巍巍地举手,“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