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定要等到她出现一样。
她恍惚地想,是了,她就是这样一副认死理的性格。
她认定的东西就会坚持到底。
就像那些她亲手丢掉的自己过往,她又执拗地全部帮她捞了回来。
面对她,她无法用逃避去解决问题。
再三挣扎之下,她终于打开了那扇门。
于是,她看到海照月像束光一样照到她脸上。
而现在,这束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她久违地感受到来自别人发自内心的关爱。
一阵泪意充盈眼眶。
她拼命地睁大眼睛,想将眼里的酸涩逼回去。
她已经当着海照月的面哭过好几次了,为了避免自己再次丢脸地哭出来,她转移话题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到她这样问,海照月一拍脑袋,“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有事?!”
安宁的表情立马出现一丝防备。
她深吸一口气,打算如果海照月开口劝她接受手术,她就拿她上次承诺过的话来诘问她。
说什么尊重她的选择,不还是勉强她做不想做的事?
“是这样的,”海照月清了清嗓子,“我最近在想一个问题,你的画那么多,又那么好看,为什么不试着把自己的画放到网上,向所有人介绍你的创作理念呢?就像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大画家一样?”
是的,海照月的想法很简单,很粗暴。
她想利用互联网,帮助安宁成为喵喵口中的“大触太太”,让她的作品被更多人看到和认可。
如果她能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很多人喜欢,她是被人爱着的,她应该就能看到“另一种可能性”。
想明白安宁的困境其实跟之前的自己十分相似后,她开始仔细回忆自己的生活到底是怎样一步步被改变的。
一开始,她也十分自暴自弃,觉得自己做的东西是没有价值的垃圾,她只配龟缩在狭小的海鲜市场日复一日地杀鱼。
人类夸自己,她觉得是他们眼瞎或客套;收人类的钱,她觉得心虚。
哪怕周围的人都在推着她往前走,她依然瞻前顾后,忐忑不安,前进一步,后退三步,甚至一度想要放弃事业回到自己的安全区——海鲜市场。
但也多亏了身边那些推动她、鼓励她的朋友。
在累积了一次次夸赞,一点点成功后,她突然发现很多事情并不是像她想象得那么可怕。
她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个失败者,只要找对了方向,她也可以成功,也可以拥有很多人的喜欢,被很多人需要。
正是这逐步累积的经验,让她在一天天的日常生活中慢慢确定了自己的价值,她逐渐摆脱了旧有的、来自鲛人们的评价体系,发现了全新的自己。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网络。
这个她昔日十分惧怕的东西,实际上极大程度地加速了她的蜕变。
她想,既然她可以通过互联网展示自己擅长的,吸引到喜欢她的人,为什么安宁不可以呢?
而且,比起她的迷迷糊糊得过且过,她看得出,安宁是真正知道她的梦想是什么,她是为什么而活的。
她热爱画画,热爱艺术,她还有留下一些什么被人看到的野心。
只是孱弱的身体和来自环境常年的打压让她像自己一样习惯了自己的“无能”。
所以她只能偷偷画画,再藏起来自己偷偷看。
如果说安宁现在生活环境的评价制度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极度压抑的,她为什么不帮她找到一个真正认可她的环境呢?
就像《活出生命的意义》的作者说的,人最特殊的地方,是无论处在什么环境下,都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态度。
如果安宁做不到跳出来,那就由她来帮她。
就像她的朋友们当初推动她一样。
有这个想法,这还多亏了喵喵。
她曾经跟她提过一嘴有很多大触太太会活跃在互联网上,粉丝一点都不比主播少。
于是,她详细地请教了喵喵这方面的知识,最后,整合出一个十分令她心动的方案——帮助安宁成为大触太太。
安宁所有的作品都是现成的,只是需要一个人帮她整理、发布而已,她不介意承担这部分工作。
她以为安宁也会为她这个主意感到兴奋,起码应该有一丝心动。
岂料安宁听完,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不用了。”
她说,拒绝得干脆而果断。
“……为什么?”海照月错愕,“你不是曾经跟我说过,你想被人记住吗?被更多人记住不是更好?”
安宁既然想让路过的人看到她心中的火,为什么又要把这堆火围起来,只让其他人看到烟呢?
仿佛是“被人记住”这四个字触动了她,她嘴唇动了动。
犹豫片刻后,她选择告诉海照月真实原因,“……因为我爸妈不会容许我在网上哗众取宠。”
“……哗众取宠?”
听到这个词,海照月紧紧皱起眉,只觉得一股烦躁的感觉从胸中升起。
如果说以前安宁爸妈的所作所为只是让她觉得不适,现在她确信她对这对夫妻的感觉已经升级到愤怒了。
为什么会有父母这样羞辱自己的女儿?
这到底是怎样一种畸形的爱?
比起她的愤怒,安宁的表情平静到近乎麻木。
“嗯。你知道的,我的画风……不是那么正统,存在一些争议。按我爸妈和老师的说法,路走歪了。我爸妈都是知名企业家,如果我以这样的形象暴露在互联网上,被人挖出来,会牵连他们的名声,甚至会连累企业名声。”
其实海照月说的这些,安宁也曾经尝试过。
不过是很早以前。
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她曾经跟风偷偷在网上建了一个账号,并上传了几张自己的画,还小范围火了一阵。
因为画风特别,夸的骂的都有。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隐藏自己信息的意识,很容易就被同学认出来了。
贵族学校里聚集的是当地顶尖精英的小孩,大家的圈子都互相勾连,于是辗转之下,她爸妈知道了。
听她爸说,在酒会上,那个同学的爸爸拿她的账号给他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颇关切地问他,“你女儿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画出那种东西,知道大老板工作忙,可不要忽视孩子的精神问题啊。”
那个时候,两家公司正在竞争一块地,对方竞争失败,却在她的问题上把他羞辱了个彻底。
于是,回到家后,他们毁了她的画具,没收了她的手机,注销了她的账号,她的画画课也被迫停了一个月。
他们甚至迁怒于她日常看的书,从此之后,所有的漫画、小说都从她的书柜里消失了。
她被禁止看那些“扭曲”的书。
她人生的前十几年一直听从爸妈的教导,很乖。
就“叛逆”了这么一次,却t得到了终身难忘的惨痛教训。
后来,安康意外死亡,她更加彻底放弃了展示自己的想法。
她知道的,她这样的累赘,不为父母添麻烦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答了。
然而,海照月却显然不能理解她的想法。
“什么叫……正统?什么叫……歪路?”
“就是……正常人不会那么画吧。”安宁想了个通俗的解释。
“可是……什么叫正常?什么又是不正常?就因为你画的跟别人不一样吗?”
海照月握紧拳头,脸颊也胀出一丝红晕。
安宁见她这样激动,反倒一愣,“……月月,你怎么了?”
她明明是再温和不过的性格。
海照月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代入了安宁。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尤为牵挂安宁了。
不仅是因为她是自己的朋友,还因为她从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所以迫切想要拉她一把,就像拉过去的自己一样。
海照月低低地叹了口气。
思考片刻,她开始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那是她几乎不会对人说起的过去。
人人都知道鲛人天生生就一副好嗓子,最拿得出手的特长之一就是歌声。
其实海照月小时候,嗓子也是不错的,虽然达不到让人听了就觉得惊艳的程度,但勉强算得上中等水平,非要形容的话,有些像黄莺出谷。
但她小时候有个毛病,她有点贪吃,对待食物的好奇心很重。
海底游过的小鱼,海面漂浮的水母,凡是她觉得可能好吃的东西,她都要抓了往嘴里塞。
她奶奶年纪大了,也不能一直看着她,加上鲛人一向生命力顽强,所以也就睁半只眼,闭半只眼的,由她瞎吃。
都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有一次她误吃了一种有毒的海螺,好在吃得不多,又发现得早,小命无虞。
不过,不幸的是她的嗓子被毒液腐蚀了。
因为声带受损,她说不出话,当了整整一年的小哑巴。
后来声音逐渐恢复了,她才开始重新学说话。
只是这个时候,她的表达能力已经落后同龄人一大截。
被毒坏的嗓子没有彻底恢复,尾音总会有一丝沙哑,她的声音从此成了鲛人里的异类。
再加上是因为贪吃才导致自己的嗓子坏了,鲛人们便经常拿这个取笑她,久而久之,她也不愿再开口了。
再后来,去了鲛人学校,老师们发现她不仅声带受损,似乎还天生缺乏乐感,五音不全,就渐渐将她当做透明人遗忘在角落。
经年累月下来,她养成了自我封闭、不爱交流的性格。
好像只要不开口,就没人能发现她和其他鲛人不一样,她是“正常的”。
安宁听了她的故事,惊讶地直合不拢嘴。
“对不起……我还经常缠着你,让你唱歌给我听……”
安宁的心中产生一丝懊恼,这跟叫残疾人跑步给她看有什么区别?
海照月听了摇摇头,“我不是想告诉你这个。”
事实上,直到刚上岸时,她还十分害怕张嘴说话,她怕人类也能发现自己的“不正常”。
她甚至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装成小哑巴算了。
但现在,她十分庆幸她勇敢地迈出了那一步。
“你知道吗?在陆地上,没有人会在意我的声音是不是完美,甚至还有人夸过我声音好听。但如果我选择不开口,我会错失很多机会。我的工作,我的朋友,还有……我喜欢的生活。”
“在我家乡,我这样的长相和尾巴,都会被当做异类。但就算是这样的我,来到陆地上后,也会有人觉得好看。我织的布,在我家乡会被别人当做垃圾的布,在陆地上却有那么多人喜欢,并且我相信我还能做出更多被人类喜欢的布。”
“安宁,这世界上那么多人,你怎么就知道没有人会喜欢你、欣赏你的画呢?你看,我就很喜欢你的画,不是吗?我相信如果我喜欢,一定也会有其他的人喜欢,只是我们需要再等一等。”
“曾经我也会很难过,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但现在我想明白了,如果我和别人不一样,有没有可能,那才是我最独特的地方?”
“我们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我们可以走出自己的路——独属于我们一个人的路。”
“走……自己的路?”安宁的嘴唇抖了抖,“……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
海照月冲她笑了笑,笑容里是从未有过的骄傲,“你看看我。在我之前的几百年里,没有鲛人试过可以靠织布养活自己,我做到了。安宁,难道你不想让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知道他们对你作品的评价吗?”
安宁的眼睛里浮起一丝亮光,仿佛被海照月说动了。
但很快,她眼里的光又熄灭下去。
她嗫嚅着说,“……我爸妈……不会答应的。”
况且,她的时间应该也不多了。
海照月像个可靠的大姐姐一样握住她的手,“没关系,你爸妈那边我会跟他们谈的。”
安宁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热。
这是被人放在手心小心呵护的感觉。
这样的温热终于驱散了连日来心口的寒气,她终于再次感到一丝来自爱的羁绊。
“如果……他们不答应怎么办?”
她很感激海照月为她做的一切,但她知道她的父母是一对暴君,还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暴君,哪怕海照月是鲛人,得罪了他们恐怕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海照月还没找上她父母,她就已经开始为她担心了。
“没关系,”海照月冲她眨眨眼,“我们偷偷干。”
安宁瞪大双眼。
“安宁,你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鸟,你也不是被操纵的提线木偶。在我眼里,你只是你。”
海照月诚恳地看着她。
安宁看了那么多遍《活出生命的意义》,她不相信她会不明白“哪怕身处牢笼,也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她觉得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她长期待在令她窒息的环境中,还要随时面对来自死亡的威胁,长期下来,她已经变得麻木,缺乏一点重新选择的勇气。
海照月从她的朋友那里继承了这股勇气,现在,她愿意将它们传递给安宁。
果然。
安宁深吸一口气后,终于直视她的眼睛,郑重道,“好。我答应你。”
海照月深吁一口气。
太好了。
她就知道会成功。
再从安宁家出来的时候,她没有忙着离开,而是站在门外那棵高大的黄桷兰树下仰头看。
不断有米白色的长条从树枝下掉落下来,其中还有几朵带着积攒了一夜的露水,狠狠地砸在她额头上。
凉凉的幽香瞬间沿着她的鼻翼滑落到脸颊,仿佛一道泪痕。
而就在枝叶间,海照月发现还不停地有新花苞正在孕育。
扑扑簌簌下落、碾进泥土的花朵和枝头上的花苞交相辉映,形成了一副有关生命更替的奇妙画面。
海照月看着那满树的花苞,满意地笑了。
她就知道,这棵树上的花没有那么快落光。
当旧的花朵从树枝上飘落,正有无数的新花在悄悄绽放。
海照月从地上捡起几朵黄桷兰放进口袋,一路蹦蹦跳跳回了家。
二楼,安宁安静地看着海照月的背影,直到她走远。
她手里攥着海照月送给她的玫瑰丝手链,眼前是海照月特意为她从凫山带来的玫瑰。
这束玫瑰正处在将绽未绽的当口,几乎可以想见,再养一到两天,会是何等热烈奔放。
安宁俯身去闻玫瑰的花香。
她突然觉得她阴雨连绵的头顶罕见地开始洒下第一屡阳光。
在回去的路上,海照月跟王思懿说了这件事。
她决定现在就开始为账号的事做准备。
“什么?!你要帮大小姐搞账号?”
王思懿听到海照月的计划,吓了一跳。
难怪前几天一直问她大触的事情。
“嗯……喵喵,我需要学习什么吗?”
“……那你要学的可多了。首先你得关注一下同类型的账号,人家怎么运营的,还有……”
“嗯嗯,你继续说……”海照月边听边边认真做笔记。
“……哎,不是,我说月月,你做自己的账号都没这么认真呢!你最近到底怎么了?被夺舍了?”
先是开始看哲学书,接着就开始忙活给别人建账号了。
海照月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喵喵。
这是她自己的决定,不想把其他人也扯进自己的事里。
于是,她将整件事简化一下,变成了,“我很看好安宁的画,刚刚说服她让她发出来。”
王思懿笑了。
“哈t哈,没想到你还有天使投资人的潜质呢!”
然而,她笑到一半笑不出来了。
她凭什么说人家大小姐?
她自己不也是海照月发掘来的吗?
如果不是海照月执拗地觉得她在运营方面有天赋,还非得她来给她做助理,可能现在她还不知道在哪个垃圾公司做前台呢!
想到这,她立马收声,疑问道,“大小姐画的真的很好?是什么样的啊?说来听听?”
海照月努力回忆了一下,“嗯……风格很特别,颜色浓烈,不过有些有点吓人。”
“嗯?吓人?怎么个吓人法?能比伊藤润二还吓人?”王思懿来了兴趣。
“……伊藤润二?”
“等着!”
一分钟后,王思懿给她扔来了一组图。
海照月好奇打开一看,立马被里面诡异的人脸和变态的故事吓到了。
来陆地这么久,她第一感受到了什么叫恶心。
“这种东西也会有人喜欢吗?”她若有所思。
“当然有啦!他人气还很高咧~我给你看的这个还只是一般级别。”
“那安宁的画不是这样的。她的画都是单张,但也很有故事感。”她十分肯定道。
“那是插画咯?有故事感?什么样的故事感?”
“我说不清。但好像她所有的画背后都有一段故事。”
“咦?有点意思啊!我开始好奇了!”
王思懿立马改变了立场,“你什么时候开始?给我看看!”
海照月笑了笑,“还得等一两天吧。”
因为,她还没有做最那件最重要的事——与安宁的爸妈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