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找到了第二条路
王思懿说这本书是生命哲学,海照月没有感觉。
在她看来,这更像是一个人的自传。
一个心理学家不幸进入到一个地狱般的环境,最终却幸运地活了下来。
于是他试图剖析到底是什么在支撑他挺过那段最黑暗的日子,并将他的心得感悟写下来告诉其他人。
他得出来的结论是:让自己有价值感的工作,爱与被爱,承担生活的勇气。
因为基础不好,这本书海照月看得一知半解。
但她模糊地觉得,她好像找到了安宁为何如此绝望的原因,以及之前林夏说的,能够拯救安宁的第二条路到底是什么。
海照月一直觉得安宁父母对待她的态度非常矛盾。
他们显然十分在乎她,为她提供优渥的生存环境,聘请名师,派专人照顾她。
安宁的妈妈工作忙碌,却也会隔三差五抽时间来看她,会为了她的事放下身段请求自己。
但就是这样的母亲,却又曾多次自以为是地说出贬损女儿人格的话。
尽管海照月知道她是出自善意,她希望她能包容她女儿,但她对自己女儿的评价确实给她女儿造成了伤害。
对于安宁最在乎的画画,她不仅毫不理解,还轻视践踏,称那些创作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在她已经成型的价值评判体系中,她的女儿是一个耗费千金,一无所成的废物。
她对她也没有其他的指望,活着就行——仿佛她一早就预测了她的女儿会过上一个失败的人生。
这与她对安康的期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有什么比至亲之人对自己的否定更可怕的呢?
多么奇怪啊。
他们爱她,同时却又看不起她。
他们塞给她所有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却从不询问她的意见。
好像她是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洋娃娃。
想通这一层,海照月心里忽地一颤。
因为,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一个任人评价、任人摆布的“洋娃娃”。
在家里,毋庸置疑,奶奶非常爱她,但围绕她的评价永远是“长得不好看”、“不聪明”、“不活泼”、“跟别的鲛人不一样”。
在学校,因为她一直吊车尾,甚至无法很好地掌握一般鲛人都能掌握的常规的谋生本领,老师们和同龄鲛人看她的眼神也像异类。
长期下来,她逐渐接受了自己“不好看”、“是个笨蛋”、“不受人喜欢”的“事实”。
她想,如果全世界对她的评价都是一致的糟糕,那可能她确实就是一只很糟糕的鲛人吧?
直到她来到了陆地。
一开始,她对人们的夸奖感到惶恐,以往习惯的评价体系被打碎,她忽然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但后来,她一点点地在这个世界上摸索,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发现了自己真正擅长并喜欢的东西,慢慢学会了理直气壮地接受人类的喜欢和善意,并努力给予回馈。
她明明没有走很远,却已然走了很远。
她努力眨眨眼,手指深深陷进书页里。
就在刚刚,回望来路,她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如果全世界对她的评价都是一致的,那有没有可能,她以为的那个“世界”其实很小很小,小到就像海面的一个泡沫?
只要有戳破泡沫的勇气,就能见到更加波澜壮阔的大海?
起码现在,她不会再羞赧于自己一无是处。她会织布,她做出的东西深受人类追捧。
而且,就算她现在依旧“不好看”、“是个笨蛋”,她也十分确信她的朋友们会无条件地喜欢她、支持她。
这就够了。
这就是她生活的意义。
从另一个角度看,安宁就像是从前的她。
她被关在父母为她精心打造的笼子里。
她接受他们的保护,同时不得不对他们的评价标准全盘接受。
但与自己的逆来顺受不同,安宁有着自己的思想。
当他们对对错的评价与安宁自己的思想相冲突时,安宁便会格外痛苦。
对画的评价就是安宁与父母观念碰撞的一个缩影。
安宁喜欢的、想要表达的东西,在他父母眼中是不知所谓、上不了台面的垃圾。
她始终无法得到父母的认可。
海照月不由地想起安宁发现她竟然能看懂并欣赏她的画时,那副仿佛遇见知音的欣喜。
说起自己的画时的自嘲,谈起古往今来的t有名画家时的歆羡和渴望……
她望着满园的玫瑰告诉她,“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了烟。”
那么……
安宁心中到底燃烧着怎样的一把火呢?
海照月垂下眼,静静思索。
半晌后,她有了一点头绪。
她想,她大概知道那第二条路是什么样的了。
她必须再去一趟疗养院,找安宁。
*
当童阿姨接到门外保安通知说有人探访,还是一个叫海照月的年轻姑娘时,她无比吃惊。
她没想到海照月竟然还愿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来看安宁。
她知道上次海照月来探访时,两人之间可能并不愉快。
以往海照月来找安宁,安宁哪次不是开开心心去迎接,人还没到,就让她把所有好吃好玩的都拿出来,然后两个小姑娘再亲亲密密待上一上午,她在一边话都插不上。
但上次不一样。
上次海照月来看安宁,安宁不仅没让人家喝口热乎茶,还直接把人带去自己的房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可能一个小时都不到,就把人赶出来让人回家了。
她后来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安宁两个人怎么了,是不是闹别扭了。
安宁没理她。
安宁这孩子她几乎是从小看到大的。
别看她一副文文弱弱、安安静静、很好说话的样子,真拿定了注意,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不然也不会一犯倔就把她爸气得半死,被发配到凫山这种地方养病。
所以童阿姨也非常识趣,不再过问。
她一度还十分惋惜这对好朋友的友谊怕是要走到尽头了。
没想到没两天,海照月竟然又来了?!
“我跟小姑娘说两句。”她吩咐保安。
然后,一阵听筒交接声后,一个脆生生、充满朝气的声音自那边传来,“童阿姨早上好!我来看安宁,她醒了吗?”
这阵子安宁一直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连带童阿姨都觉得自己虚弱不少。
冷不丁听到这像清泉叮咚般的招呼,她顿时觉得心头的阴霾被驱散不少,“好啊。”
说罢,她看了一眼二楼安宁卧房紧闭的房门,有些抱歉,“估计还没醒喔。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恐怕你要白跑一趟了。”
自从来了疗养院,安宁一直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无必要不出门,也不知道是睡是醒。
她知道她心情不好,一般也不会去打扰她。
虽然她很同情海照月,但也不会特意为了她搅了安宁的清静。
岂料,海照月听完并没有气馁,“没关系,我可以在一边等,我今天没有工作。”
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见到人不走了。
童阿姨叹了口气,“那你把电话给门卫吧,我让他放你进来。”
“好!谢谢阿姨!”
听到那洋溢着止不住的开心的声音,童阿姨也笑了笑,“月月,会走吗?要不要我开车去接你?”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找过去,您照顾好安宁就好。”
海照月将电话递给门卫。
门卫放行的刹那,她吁了口气。
好险,她差点以为她今天进不来了。
她不确定安宁到底还会不会想见她,所以今天打算来个先斩后奏,没想到却在进门处被门卫拦了下来。
还好童阿姨对她印象不错,愿意先放她进去。
在按照导航走了十几二十分钟,中间还一度走岔路之后,她终于再次闻到了那浓郁的黄桷兰花香。
她站在楼下仰头看着二楼安宁卧房的窗户。
窗户敞开着,素白色的纱帘随风飘动,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影闪过。
海照月用力眨了眨眼睛,发现是自己看岔了。
她深吸一口,盘算着心里的计划,敲响了门。
“来了来了。”
一阵拖鞋的趿拉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咔哒”一声,门被打开。
童阿姨看着门外的女孩,愣在原地。
女孩穿着一身简单的长裤T恤,却抱着一大捧远超她体积的玫瑰。
见她开门,她艰难地从大把玫瑰后探头,微笑着与她打招呼,“童阿姨好~”
童阿姨惊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语言系统,“……月、月月,你……你这是?”
这孩子别不是疯了吧?
竟然隔了大半个凫县带了这么大捧玫瑰?
“我上次来看你们这边的花瓶有好些没有花,所以这次顺便带一些来。”
海照月解释道。
童阿姨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身后客厅里那个花瓶。
确实是空着的。
她不由暗自心惊,这孩子的心真细。
之前她和安宁住在凫山别墅。
别墅后院种满了玫瑰,因此,插花这事安宁一般不假于人手,大大小小的花瓶都由她亲自摆弄。
到了疗养院后,她们就没了这个条件。
她大大小小的杂事也多,哪里还顾得上花瓶空不空的问题。
难怪两个孩子能玩到一起去呢。
她一边在心里感慨,一边伸手接过玫瑰,“给我吧,这一路上的,很累吧?”
海照月摇摇头。
这些玫瑰是安宁让花匠送给她的,本来就是安宁的东西。昨天送来的这批尤其好看,她想着安宁看不到实在可惜,所以特意带给她。
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进到门内,安宁的卧房果然紧闭着。
海照月索性跟童阿姨一起处理她带来的玫瑰。
“童阿姨,安宁最近作息一直这样吗?”海照月问。
童阿姨叹了口气,“唉,之前她在凫山,虽然偶尔会画画到忘了时间,但起码一般情况下作息还算正常。现在就算醒了也不会从房间出来,我也不知道她几时睡几时醒。”
说完,她看着海照月,“不然你今天留下来吃中饭吧,宁宁中饭是一定要按时吃的。”
海照月垂下眼。
在她印象里,安宁的作息是十分规律的,规律到有些像苦行僧。
没想到她现在竟然变成这样。
她偏头想了想,又问,“那安宁最近还会画画吗?”
童阿姨一愣,像是听到什么意外的事。
最后,才有些奇怪地琢磨,“……诶,对哦。宁宁最近怎么都不画画了。你倒提醒了我,下次我得问问要不要帮她把画具拿过来。”
海照月从童阿姨的回答里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心情却更沉重了一分。
就在她们把海照月带来的玫瑰都处理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安宁的房门终于开了。
她站在二楼的楼梯尽处,俯瞰一楼大厅。
玄关、客厅、厨房、过道……只要摆着花瓶的地方,此刻都插满了殷红的玫瑰,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生生将有些阴霾的一楼空间映衬出了几分热烈明艳。
“你……”
安宁张了张嘴。
海照月惊喜地擡头,“安宁!你醒了?!”
安宁淡淡地看着她,“我很早就醒了。”
像是为了试探大人的别扭小孩,她直直盯着海照月,“你上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你。”
语气有几分挑衅。
一旁的童阿姨见安宁火药味这么浓,生怕海照月生气,试着打圆场,“宁宁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不告诉阿姨?”
没想到,海照月却一点翻脸的迹象都没有。
“原来我在窗帘后看到的影子真的是你啊!”
她瞪大眼睛,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随后,她举起手中的一捧玫瑰,隔空递给她,“看!我特意挑的!既然你醒了,放在你房里好不好?!”
安宁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想什么艰深的问题。
片刻后。
“上来吧。”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
海照月进入安宁的房间时,她已经坐在了房间的躺椅上,看着窗外。
被子整齐地铺在床上,看起来并不像刚起床的样子。
安宁看海照月的目光落在她的床上,终于开始忍不住问,“我明明醒着,却不见你,你不生气吗?”
海照月将手上的玫瑰插进她桌上的瓶子,回过身看她,不解地问,“我没有问过你就来看你,你不想见我不也很正常吗?”
“……要是我一直不见你呢?”
海照月想了想,“那我下次再来看你吧。”
安宁张了张嘴,一句话就猝不及防地从嘴里蹦出来,“……其实我昨晚一夜没睡。”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一阵藏不住的委屈。
果然,海照月扑上来,关心地拍拍她肩膀,“怎么啦?你有什么心事吗?”
安宁抿抿嘴,“……没关系,习惯就好了。”
与童阿姨以为的相反,自从住到疗养院后,她的睡眠一直不好。
她没有熬夜,却整宿整宿躺在床上睡不着,只能睁眼到天亮,直到心脏穿来隐约的闷痛才不甘心地闭上眼睛小憩。
童阿姨每次来看她,她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着,久而久之,她就以为是医生给她开的药物有t让她嗜睡的成分,对她这样的作息习以为常了。
如果能够在睡梦中悄悄离开,她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死亡方式。
她觉得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可能这座疗养院就是她的归宿了。
直到上次她在窗口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连忙跑下楼,袜子都来不及穿。
然后她看到了海照月。
她抱着她的卡片匣子,还给她带了一个礼物。
那个她随口说说的礼物,她竟然真的为她做出来了。
安宁想,这个世界上,除了已经去世的弟弟外,恐怕没有比海照月更理解她、更在乎她的人了。
但是晚了。
她好不容易狠下心来跟她斩断关系,她不会让她动摇她的决心。
于是,她故意对她冷淡,用语言刺激她想赶她走。
后来,海照月果然没待多久就走了。
她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海照月离开的背影,握紧海照月送给她的手链,在心里默默做最后的告别。
她以为那就是她们的最后一面了。
直到今天早上,她站在窗前,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娇小的女孩抱着一束巨大的玫瑰,艰难叩响了她的门。
她突然想起上次也是在门前那个地方,她认真地矫正童阿姨,她最喜欢的是玫瑰。
她听到了自己决心松动的声音。
不能这样。
不能再对这个世界有留恋。
所以,她决定刻意晾着海照月。
“只要让她等得够久,她就会对我不耐烦了吧?”
她想。
虽然是一只鲛人,但海照月有蒸蒸日上的事业,有关心她的朋友,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猫,她不可能会围着自己的。
直到她发现,海照月不仅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坐了下来,与童阿姨一起布置这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