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初生第七章醉生梦死(一)
在路上了、在来的路上了......
一驾马车疾驰在林间大道上,依稀看见在驾着马的是一个老汉,他背上有一把短刀。马儿随着他扬起又落下的鞭绳,维持着一刻不停缓的单调步律。被它驮着的车架下,飞轮压过路上散落的碎石子,左一歪,右一斜地颠簸着。
那马儿不知踩踏上了什么异物,忽地惊叫起来,它前蹄腾空、骤然急停,车厢依着惯力猛地往前一震,要不是老汉抓紧着缰绳,险些就被撞出去。马儿落下脚,奇怪地扭曲着,看似很是痛苦,老汉意欲安抚它,却如何也不得其法。马儿开始四处乱窜,带着车子冲入了树林之间,不顾野林草木繁盛,横冲直撞。木制的车架哪里经得起被它这般折腾,在马儿四处乱撞的同时,车架眼看着快要散了架。
马儿不辩方位地在林子里疾奔打转,眼前忽现一棵大树,马儿为避开它,侧身转了个大弯,车辕猛地撞击在树干上,整个厢体被甩了出去。木车厢受了冲击,撞了个破碎不堪,从里面飞了个人影出来,跌落在地。老汉慌忙上前搀扶,是个年轻的女子。
四周顿时围上来一大帮子人,脸部纹着鬼面。他们手里持着长刀,他们拉着大弓,箭束嗖嗖就朝两人射来,老汉拔刀不断地挥舞,终究敌不过密集如雨的箭林,转瞬间就被射成了大窟窿。头上、躯干上、四肢,插满了箭头,殷红的鲜血滴落下来,身子却依然挺立不倒。握着长刀的鬼面人冲了上来,朝着已是断了气的老汉一顿狂砍,等到他们住了手,方才还雄武的老汉,已经不剩下任何完整的骨肉了。
鬼面众人瞪着红湛湛的眼珠子,形色狰狞,直楞楞盯着孤身一人的少女。少女捂着耳,捂着眼,捂着脸。周围的鬼面人嘲笑着她,讥讽着她,怒骂着她,一双双眼珠子扯着血丝快要从眼窝里蹦出来,快要吃了她——突然有人从他们之中跳了出来,抢先逼到了少女跟前。面前的少女惊恐至极,如一只待宰的小羔羊,那人放肆地大笑着,欣赏着对方的恐惧,随后举起了剑,刺向了少女的心窝。心口喷洒出流不尽的鲜血,溅了剑客一脸,也溅射到了四周的同伙身上。剑客踢倒少女,继续朝她身上一剑剑扎去,很快少女再也一动不动。
扎到剑客扎不动了为止,还是觉得不解气,看着那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丢掉剑,抽出小匕首,一道道划在少女苍白的脸庞上,面目全非,残血横流。剑客这下终于解了气,但还不够,好像少了什么,还缺了一个仪式。剑客冲到同伴中,抢过对方的长刀,步回已辨认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手哪里是脚的尸体,终于翻到了她的脖颈,朝着那纤细处,一刀斩下去!
不!澄儿——
在近旁目睹着这一切的人,早就撕心裂肺地惨叫着。可他的声音丝毫传递不到那群人的耳中,他们猖狂地大笑,他们举杯庆贺,他们甚至回过头来,用鬼魅而嘲弄的眼神轻瞥他。他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却发现自己一直无法动弹。等到他心爱的人已经凉透了,他可以动了,又发现面前凭空竖了一道透明的墙,这道墙将他与这出场景隔开,将他围困在其中,无论他怎样拍打,一拳拳猛击在上面,这高墙纹丝不动,依旧无声,对他的呼喊不作半点回应。
嘴里呐喊着那个名字,一声声,一声声,声嘶力竭。怎么谁也听不见他的呐喊声呢?
他憋足了最后一口气力,用尽全力放声喊出那一名字——澄儿!双眼猛然圆睁,血气沸腾在这双眼睛中,从梦魇里挣扎出来的呼叫声还回荡在房中,脑海里却仍是那同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凌驾于整片天际的声音:在来的路上了......
在房中,雪湘若被自己的竭力一呼惊醒了。
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他大口地、深深地呼喘着,唯有身体还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盯着屋梁。熏染了双目的血气渐渐地褪了色,黑白分明的眼珠又清楚地显现了出来,他忽然意识到了,好像可以挪动身子了。
方才的所见真的只是个梦么?
雪湘若不敢确信。
他支起了身子,感到心口传来一丝轻微的痛楚,他翻开衣裳,看见胸中的伤口被包扎得十分妥当,那么重的伤竟已经恢复了七八分。不知怎么又熬了过来,自己尚在人间,他觉得身体沉睡了好久、好久,被困在同样的梦境之中,被时间困住了。
他的手触碰到了一样冰凉入心的东西,摸上去,身体忽而轻盈,头脑清醒了不少,心中越见平静——是一块银灰的精钢。此物眼生的很,只是摸起来有种熟悉的感触,他不能确定在何处见过它,更不知它为何出现在他枕边。
神识稍稍稳定了下来,紧接着嗅觉也机灵起来,他分辨出房中弥散的药味并非普通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他尤为熟悉的某种味道!他猛然从床榻上跳了下来——是她!只裹着单薄的内衬,连鞋袜也顾不上穿齐,雪湘若就冲向了门边。
在回廊里兜兜转转,打开一扇又一扇房门,还是没能发现他念着的那个人。
难道此刻还是身在幻境中,是个梦么?
雪湘若迷失在回廊之中,显得那样手足无措。他是那样坚信,盘桓在脑海里的那一高远的声音,说她来了。
可是那个梦,她被人残忍杀害的梦,难道不是梦,难道那个梦才是真实发生过的现实?
不、不,真切闻到的味道是不会骗人的,枕边的精钢之材绝不可能从天而降,他更不敢想象如果那个幻梦里的一切才是真实,头顶上那片天宇,该会怎样崩塌下来!
雪湘若又咬起牙来,继续找寻。
穿过了好长一道檐廊,他隐约望见院子里,那几棵梅树上,满开着黄白的细小花瓣。推算之下,离中剑那日,竟过去了快一整月。梅自苦寒中来,刚忍过了严冬,迎来花蕾的盛开之季,雪融已近初春,寒冻虽不减,只待春啼众花开。
梅树凭借生机吸引着薄衫之人,引领着他转过了拐角。树下立着三个人影,他只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去年春时,随他一同离开旗德去探寻真相的背影。她穿一身纯白素衣,与身旁的白梅相融在一幅画景里,在北境的霜雪还未完全消融的时节里,更是散发着孤冷的气息。
雪湘若一言不发地,冲向背对着他的女子。他赤足踩上凝着碎冰的地面,任凭稍显刺骨的寒风刮过脸庞,无暇顾及冰冻尚未化开的土壤在脚底摩擦。
不管这是梦,还是现实,他都不要再次放手!
早晨,她又检查了一遍雪湘若的伤势,心脉遇刺所受的内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人无大碍,只剩下心口外处一些行将愈合的新肉与皮肤还在生长,只要不再撑破伤口,静待内伤痊愈即可。听茶苑的白露师兄说起,在昏睡的这些时日里,雪湘若频频做噩梦,不知梦中梦见什么凄厉的景象,人在昏沉睡梦中都能牵动身体发起阵阵挣扎,总是一再扯烂包扎好了的伤口。
“这两日,他应该就能醒过来了。”牧梓澄朝面前的两个人说道。
闻人达欢呼起来:“那可太好了!小雪公子醒来,见到我们一定很惊喜!”
清明朝不辞千里赶来相救的两人笑了笑,眉眼里很是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