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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阳初生 第五章 大仇告破(一)(2 / 2)

对面之人不答,眼神立即起了变化,而那使者不慌不忙探问:“雪宗主?”

雪湘若踉跄了几步,终于站定,扶着额,深深呼了几个来回,见清明与霜降已凑来他近旁,投去不碍事的眼色。他眼眶已现红润,却不是心魔犯上,两人不免心疼,想他最难释怀的心事,终究有了着落。

见他无虞,使者继续道:“宫丞与高文全已收押,疆域府将自行择日问斩,对其余留残党,会由疆域府悉数追捕,另行处置,自是一个不会放过。雪宗主曾扬言要向宫家复仇,希望雪宗主能体察宫家在此一事中的处境,明白大人的传达,安心回家,执掌宁都。”

这是要断掉他一切复仇的念想——雪湘若暗自发笑,他的心魔生自汹涌的恨意,这恨意即便是获悉真相也难以抚平,大仇不由他亲手报,如何能平!疆域府,竟连一个仇人都不想给他留下。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个道理他岂是不懂。疆域使何其深谙人之本性,这更是告诫他放下,莫要暗藏祸心,掐灭他这缕恐会触动宗族间纷争的火苗,否则......

“谢过统领大人的忠告,凶人伏法,心愿已了。高文全是个听令行事的棋子,此前我只当是宫家有人在幕后指使他,才大放狂言,既知他侍奉之人与宫家早就断绝了关系,我又哪有再与宫家计较的道理。”

“雪宗主深明大义,我等放心了。请雪宗主静候消息,告辞。”

两人将要务一一传达,一刻不多作停留。

望着两人走远了,霜降才说出了心之所感:“这疆域使,活像两尊威仪的雕塑,说起话来一丝人情味都没有,心里头恐怕也没剩几分人性了。果然大家说得对,他们对人世间毫无惦念!”

清明取笑道:“方才当着他们的面,你怎么不敢这样说?”

霜降委屈道:“他们那副样子,没准会吃人,我才不想这么早死了呢!”她说完,一瞥沉默不语的雪湘若,“雪公子,你的大愿已了,怎么还不高兴啊?”

雪湘若摇摇头:“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转头便朝房里走去。

背影那般寂寥,霜降不懂,瞅着师兄也不是欢喜的模样。

雪湘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直到天色渐暗,也没有心思燃亮烛火。他手上捧着只看了一页的信。多年来的一处心结,总算解开了,这最大的宽慰,莫过于爹娘的声誉终得澄清。

爹娘爱武,曾一同游历江湖,免不了与人生是非。是非生在宗族之间,两方各退一步也就过去了,若是一介江湖人遇上了宗族中人,实在受了不能忍的委屈,也无需权当倒了霉,耐住性子,先将苦水往肚子里浅咽,回头备齐罪证上奏给监察之人,冤屈自然能昭雪。别说是伺机谋杀宗族之主了,凡是疆域府能裁决之事根本无需大动干戈,倒赔上自己的性命。因而,那一年爹娘横死郊野,尸骨无全,震惊了天下。

雪家夫妇究竟做了什么恶事,复仇之人光夺了他们的性命还不足矣,非要割下他们的头颅,不给其族人留个全尸入葬?

——当年,这样的非议盛传了好一阵子。

雪家子弟自幼武德兼修,对立下的规矩耳提面命,极为忌惮上面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惩戒,平日里待人处事谨小慎微,赏罚得当,怎么也不至于结下使人不计后果也要报复的怨。雪湘若无法相信,恩威兼备的爹娘会行下如此招人憎恨的恶事。

尸骨不全,族人无法将爹娘厚葬,设下简素的小墓,还待日后寻全了尸骨再移入祖陵。守在简墓旁三年,雪湘若无时无刻都在猜测真相几何,他坚信爹娘的死有冤,坚信世人在谣传,坚信要变得更强大,逼得自己太紧,旷日煎熬,走火入魔......历经千难万险,在凤王山天心寒池接受了刺入骨髓的疼痛洗礼,仰仗着师父亲传的明意功法,熬过一个又一个无眠之夜,又落入了数不清的噩梦泥潭,为了还原事实,不惜亲身赴险,不顾屡遭心魔反噬,不惧仇人千方百计追杀灭口,抛却了将来,推远了亲近的人——一切只为正名!

爹娘的亡故来得猝不及防,真相大白又令他措手不及,他的仇恨,他的磨难,他的损失,又拿什么来填补?

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

没有改变的事情,是这心魔仍与他同在,就像恶毒的诅咒一样,终其一生摆脱不掉。它处处如影随形,如同另一个自己。雪湘若忍不住怀疑,走到这一步,无非是自己的邪念在作祟,不惜一切代价哪里是为了亡人,全是为了心底的一口恶气,与那犯下恶行的宫丞有何不同!

枪断了,人散了,今后何去何从?

房中暗沉,雪湘若走向窗边,掀开紧闭的窗扇,透心凉的夜风一股脑钻进了屋子,却叫不醒独立窗边的人,如真如幻的迷梦。错落弥散、忽暗又明的灯火,点起了怀思,迷梦中是那形单影只的身影,绕在他身侧走走停停。他想在这愁云满布的夜空下,寻找他的归处,可是他看不清楚,也辨认不出,宁都在何处,墨铸又在何处,万家灯火照不明他朦胧不明的迷途。

夜深沉了,全身凉透了。

雪湘若有了一番新的觉悟,他恍然明晰了那条束缚住他的枷锁——心魔——真正的含义。

心魔不是阻拦他好好活下去的障碍,心魔自身就是那道启示!它即是告诫,它即是警示,告诫他放下执念,警示他莫要以仇恨度日。他所有的怨愤与不甘,都化作了潜藏心底的恶魔,也是这恶魔在警醒他,往本来的方向去。

雪湘若哑然失笑,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起自己的愚钝来。十年了,一晃就要十年了,他花了这么长的时日,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此时想要回头,想要重新来过,还来得及么?

他将这份奢望裹在心中,沉沉地睡了下去。

迷迷糊糊,不知睡过了几个昼夜不分的寒日,是清明的消息将他拉回到了眼前的要事上来。

这日,天刚亮不久,清明就敲响了他的房门。听见这短促有力的敲击声,雪湘若惊醒,坐起,顶着昏沉的头脑,拖着步子到了门口——这不是可有可无,只为唤他起来活动进食的讯号。

他拉开房门,撞见清明严肃而郑重的面容,昏沉之意登时被击溃。

“有人传信,说是归还遗骸的使者到了......”

清明没有任何铺垫,无疑给到他这个毫无准备的人沉重一击。爹娘苦寻不得的颅骸,就要亲自交还到他手上,如梦般迷幻的滋味袭上心头,他一时间快要站不稳身子。

此时,他才发现,他根本无力招架这一日的到来。

迟早要面对的——他强忍着晕眩,扶住门框,稍稍缓过神来,又觉得这安排如同天意。

在梦中,他无数次见到了爹娘惨死后的脸,无法与那失去了头颅的身躯弥合,似鬼怪缠绕着他,要他为他们讨回公道。这么多年了,冰冷的头颅上血肉已化为腐土,剩下的唯有白骨,他不会再看见爹娘的脸面,只会是两颗失了血肉的头骨。

这正是他身为人子,该面对的现实。他要亲自迎接爹娘的全然归来,亲自将他们送回故土安葬,告慰亡灵,告慰雪家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