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前接替楚曦然,搀起不省人事的雪家宗主,快步往他卧房走去。
“牧姑娘,对不起......”伊一跟从清明而去,路过牧梓澄身边时,冷不丁地道了句歉。
她看见了,伊一手里拿着那把匕首,上面残存血迹。她眼眸里的光泽忽地就散开了。
楚曦然见她傻愣着,走到她跟前,正想唤她一道去检查雪湘若的伤情,替他止血包扎,她却失了神地开口道:“湘若哥哥他......怎么了?”
她看起来就像是自言自语,眸子里幽深不见底,楚曦然察觉到,她的心绪很是不对劲,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般无措,从未在她眼里见过这般虚无。
他的心神随之凝结,强忍镇定道:“雪宗主没有性命之忧,他似是心魔发作,昏了过去。”
“到底怎么了?”她终于看向楚曦然。
幽暗的眼眸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她眼里看似映出了他,却没有他——楚曦然就是知道。心中顿时生出无名的怒火来,她如此紧张雪湘若!他更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为何要救下这个不争气的雪家宗主。
傍晚改了主意后,回宣府的路上,楚曦然不巧听闻,坊间已有消息灵通之人,在城中散播惩处成兰雅集一众的小道消息。这事分明还没出个定论,怎么就有人胡乱言传!
街上的闲言猜忌总是有办法传入听音阁的。他担心就算伊一不言,姜天戎还是会受其干扰,怕他胡来,于是派人暗守在听音阁附近,盯着阁中之人的动静。
夜里,他与宣宗主议事完了,从宣府中出来,发现探子已在门外等候多时。探子回禀说,听音阁中出来三人,朝城卫监牢的方向去了。他未曾设想,坊间传言会如此快就传入他们耳中,定是伊一守不住事,他们才迫不及待。
他们去城卫府又能干什么呢!不必多想都知道。他即刻赶往了监牢,只恨自己没忍住,将消息透露给了不值得信赖之人。
他还是来得晚了些。监牢门口不见守卫,他慌张入内,只见满地横七竖八倒着侍卫,一探鼻息,好在仅是晕了而已。他听到不远处有奇怪的话音,探路而去,恰好撞见雪湘若赤手扑向伊一,伊一手持匕首,直往雪湘若心口扎去。
好是诡异的一幕!第一眼,他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怎么这两人相互往死里斗?不论是雪湘若周身昭然的杀戮之气,还是伊一眼里那股从未见过的凶意,都让他摸不清状况。
他大呼制止,生怕伊一真会杀死雪湘若,却见雪湘若为避致命一刀,用手臂硬生生接住了匕首,转而两手掐住了伊一的脖子。雪湘若闻声转过头来看他,在深暗的密牢里,那溢满血色的红光刺得他快要无法直视,他猛然醒悟过来,这就是他心魔发作时的狂态!
原来并非伊一要置他于死地,正好相反,是雪湘若心神大乱,她反击只为自保。他迅速近身,将雪湘若一掌放倒,打出他淤积在胸中的那股狂乱之气,护住了他一命。
雪湘若的上臂被匕首深深刺入,血已止住,不足致命。牧梓澄边替他处理包扎了伤口,边听楚曦然道来了事情经过。
伊一见到她时,那句致歉,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本已从宣宗主那里,争取到了轻饶成兰雅集,你们一群文人,他何至于刁难?宗族决议要令多方信服,他只是需费时斟酌。你们再信我半分,就不至于会闹出这等事了。事到如今,你们说怎么办?”
楚曦然说完,冷眼看着犯下大错的二人。姜天戎额间冷汗止不住,他只觉得是自己未能与二人共同进退,才害得雪家宗主险些殒命,后怕得不得了。
伊一更是难以推责:“都怪我失言,没忍住把这事说了出来。”
“哪里哪里,怎能怪伊一姑娘,都是我太过冲动,你与雪宗主是为了我才犯险。大恩无以言谢,罪过该由我一人承担!楚公子,我跟你去宣家伏法,他们并不知我与雪宗主联手,就说我是早有预谋,企图欺骗雪宗主,假装被他擒住,混入监牢!”
楚曦然轻叹:“认罪是小事,堂堂一家宗主险些死在监牢里,你想没想过后果会多严重!”
姜天戎一时语塞,任他平日里嘴有多油滑,关乎他人性命,也是没了心气。
“都是我的错,雪公子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若非为了救我、他也不会......”伊一眼角溢出几滴泪花。
清明看向伊一:“小雪公子怎么就跟人动起了手?他早就自知不能胡来,你在他身边,怎么不多加留意!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
伊一只顾噙着泪,委屈地咬着唇,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躺在床榻上的人,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双眼,他挣扎着做起身来,“别逼她了。”清明劝他躺下,可他偏偏不听。这股倔强的劲头,真让清明感叹与某人相似。
伊一满是感激地看着他:“雪公子不必替我担心。”
雪湘若既感惭愧,又怜悯她。她差点被暴徒侵犯,怎还忍心再撕开她的羞愧,放在台面上受人凌迟?这全是意外!他更知道,此时不能归咎到宣家侍卫头上,是他带头先作下错事,什么样的结果,他都能承担,更应给大家一个交代。
“楚公子,劫狱之事我既已作下,绝不会推责给他人。改日我自会亲登宣家,向宣宗主说明一切。此事由我一人独断,扯不上宗族的瓜葛。”
楚曦然冷笑:“雪宗主,好一个义正言辞啊!事已至此,你看似毫无悔过之心?”
“劫狱是愚蠢,但我绝不后悔。成兰雅集替百姓行监察之职,宣家却让真正做对事的人领罚,这是何等道理?业宝骚动,归根究底是宣家贪赃的权贵引发的,若无这些龌龊之心,业宝何来今日动荡?”
“那雪宗主可想过那些侍卫吗,他们又是何等无辜之人,他们做了什么错事,要被如此对待,被拉扯进来?身为宗主,你理当顾全大局,权衡利弊,行事如此鲁莽,你要我、要宣家,如何信你?”
“楚公子,你我立场不同,人生际遇更是不同。人生本就数十载,若还要在各种闲杂小事上左顾右盼,谨小慎微,岂不违了初心,失了大德?我虽是宗主,但命不久矣,自是无需像你这般考虑长远。世间总需有人不羁,我只愿在此生余下的时日里,从心而行。”
在场之人,无不被他这番言论惊住。这无疑是他的真心话,至今还从未有人,敢在人前,讲出这样任性的话。唯有眼前这个,不知何时会死于非命的人,才胆敢放下所有的世事顾虑,说什么仅凭自己的本心去活。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牧梓澄暗自叹息,他先前就不惜冒犯晏家,此次闯入宣家监牢,她又如何能怪罪于他?
可是,说什么去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他不正阻止着她去做真心想去做的事么。牧梓澄不愿再理会他与楚曦然的争执,忽地起了身。
人们活得看似自在,实际上总是被许多人情世故或规矩制衡着,便是浪迹天涯的江湖侠客,也有自己无法撇开的道义。人在天地间活一世,不可能毫无约束。即使他以为遵从了己心,但凡分别了立场,总会伤害那站在对立面之上的人。
一切不过抉择。
她又取来了水巾、药膏与白纱,唤伊一到一旁去。
她才发现伊一手臂上的伤痕,也淌着一丝丝血。只因心系雪湘若,她竟放过了眼前另一个伤者。她顿感自己的失察,无声地替无人顾怜的女子清洗掉血污,涂上药膏,缠好了白纱。
她是个医师,需救死扶伤,但她只救想要被救的人,也只能救她能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