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有悔第一章狭路相逢(三)
徽城地处重禹境中心,四方合围,辖域小。宫家因历史最为悠远,自视为十六宗族之首,将城镇修筑得恢弘阔气,故设曲折,意为小中见大。只不过碰上连日的风雨,困在城中略显郁闷,外乡人只觉得入了迷宫,难寻出路。雨过之后,几人无暇在徽城逗留,决定直奔业宝。
业宝城中虽有宣家的武典楼作为全天下习武之人的向往之地,实则是个文人荟萃的笔墨之城。如果说久居徽城之人,犹如戴上了一副面具似的,刻意惺惺作态、重视繁文缛节,那业宝城中喜好舞弄文房四宝的文人墨客,才是心系天下、真真重情义的清高之士。
宣家武典楼素来号称藏尽天下武功绝学,而市井文人不甘示弱,将业宝城合力塑造成了一个、藏尽天下经典与文房墨宝的重镇。街边随处可见书铺,连带贩卖纸笔墨砚,走在路上能听见行人兴来吟诗作赋。宣家赖以支撑的营生之计早就与这城中行会连成一体。
没了打打杀杀挂在嘴边,使人心生安详。雪湘若心想,业宝实在是眼下最适宜的暂居之地,现在就差寻到一处安静的住所了。
几年前,他被送往凤王山修心,拜下凤王山主为师。曾听师兄们诉说,师父还未落定在凤王山开宗前,连年周游各地,传授他的清修之道。业宝的文人十分称道老山主淡泊名利的心志,特意在此处腾出了一座老宅子,以供高人在此探讨身心齐修之道。
雪湘若便是在打这古宅的主意。
这座题字听音阁的老宅位于业宝城西郊。四人从南边入城,打听了宅子的方位后,穿过半个城来到城西,一眼就瞧见了商贩口中描述的古宅。
老宅子不知是何年月修筑,院中参天大木高高越过屋顶,墙檐藤曼漫溢,遮住了黑瓦粉墙,看上去极具山野风采。要是来此居住,教人不得不担心院落多年无人打理。等走进了看,无需发愁,老宅的院门大开,还是有人看守的。
雪湘若先上前去张望了一番,院内无人无声,庭院中铺砌的石砖上倒是干干净净,像刚有人打扫过。他用力敲击门环,看看能否引出主人来。铜环撞击新粉上了朱漆的木门,发出低鸣的回声荡漾在空旷的大院中。稍候了一会儿,从里院出来一个夹着扫帚的中年男子,身着宽松的青羽长袍,神态雍容,步伐悠然。
男人看到院门口杵着几个人影,愣了一瞬、发出一声轻微的感叹,接着开怀地迎上前去。
“稀客、稀客!听音阁可是许久未有人来了,不知几位来这儿是......?”
雪湘若向主人抱拳行礼,男人恰好看见了他弯腰时摇摆的身牌,那镶嵌的碎玉无比引人注目。
“这位公子就是雪家宗主,雪师弟?”
雪湘若不免吃惊,并非因为被识出了身份,而是这主人称他为师弟。
男人见雪湘若面色讶异,解释道:“我虽早已不跟在师父身边修习,但仍与山上保有联络。听闻前些年,师父破例新收了一位闭门弟子,是雪家的少主。迟迟未得机会相识,现在得见,雪师弟已是雪家宗主了。师父前些时日来信嘱咐我,若是遇上雪师弟前来业宝,必要好生关照。你在鸣丰的遭遇我有所耳闻,师弟心神还未完全稳定,可在此静心休养些时日再上路。”
“多谢师兄,我们前来正是想借住一段时日。”
雪湘若终于明白了这位师兄认出他时,为何再不感到惊讶了,他像是知道他会来似的。定是赋生姑父的作为。想必师父亦担心他在外惹祸生事,才嘱咐山外师兄弟留意他的动静。长辈处处不放心为他打点诸多,他心头涌上一股难过之情。
好在这位不知名的师兄早就对他的事情心有准备,分毫没有鄙夷之色,这让他宽慰了不少。
“师兄怎么称呼?”
“五羊。”
原来这位中年男子就是五羊师兄。雪湘若曾听说过他的传闻,他是跟随凤王山主修习静心之道的开山弟子之一。据说这位师兄颇得师尊擡爱,修为位列一众内传弟子之首,只是不知他为何不再跟随师父左右,而是以驻守这沧桑的古宅为生。
五羊师兄带几位客人前往侧院,向他们介绍道:“这边的院子宽敞、客房多,就都给师弟与几位朋友用罢。平日若是无事我不会来叨扰师弟,各位就拿此处当自己家一样住着,只不过这里没有别人,凡事都要劳烦你们自己张罗了。”
“这里只有师兄一人?”
五羊师兄笑道:“这听音阁不小,却惟我一人,听上去是不是有几分落寞?我三十多年前便跟随师父修习,自从师父选定凤王山开宗立教,不再出山,那些年头里听音阁的讲学盛况,就再没有出现过了。不复往昔又有什么值得伤怀?修行之道不在人众势广,听学的人多了也不乏扰心之事,我倒觉得如今寥寥一人,在这儿与苍天古树为伴,是个十分可贵的修习之所。师弟可知,听音阁这题字何来?听天地之音是也。若是人人都聚在这里,可就很难听见天地之音咯。”
雪湘若听出,五羊师兄虽居住在闹市之中,却是个不问红尘俗世之人。他虽未点透何以远离师门,却能从他一举一动之中,看出处处秉承师尊的教法。他平日起居寡淡、不嫌烦闷,突来访客亦不担心清净被扰,真是活得自足自如,简朴中别有一番天地。雪湘若甚是羡慕他这庸人不自扰的心性,为自己放不下心中惦念感到惭愧。论修行,他功夫差得远着呢。
路过徽城撞上了坏天气,已是耽搁了几日,在听音阁住下后,雪湘若更是心急着出发。不巧刚整顿好了落脚处,就到了他今年的生辰。三人说什么都不放他离开,说是等到庆贺完了再启程。
失去双亲时,雪湘若年十三,尚未成人却已是名义上的宗主了。虽然直至冠礼之日,才在宗族诸位长老们的见证下,正式举办了继任仪式,非要算起来,这个雪家宗主,他已当了整整九年。可他自认为完全愧对这九年的宗主之名,族中一概事务全都只能倚靠入赘同宗的总管雪赋生打理,他不仅无法尽绵薄之力,还让长辈们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