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有悔第一章狭路相逢(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细雨淅淅沥沥地洒下,毫无停歇的意思。晨间出门的时候尚未窥见雨势,根本不曾想起拿上油伞,这会儿在玉器行里整理完了货册,楚曦然才听见窗外墙檐上落下的飞流声。问掌柜借了伞,想趁着雨不算太大,赶去下一间铺子。谁料走上门前一看,雨水早就渗透了青石板路,宽敞的街道上人迹寥寥,小贩们早早收拢了摊子,此时都没了身影。
高处的黑云中劈下一道电光,老天爷浑厚的咆哮声轰隆而来。
宫家管事向楚家少主提议,移步到隔壁的茶馆里头避避雨,顺带吃些茶点稍作歇息。清点的事务,晚些个时辰也没多大妨碍,一时半刻天象不会好转,宫家自然不愿怠慢了未来的楚家宗主。
楚曦然一面随高管事上了茶座二楼的雅间落座,一面想着原本的行程又要往后推延了。
“这商事、农事,还有世间一切的营生之计,都要靠老天爷赏脸才能成呀。”高管事像是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评论起宗家经商之事的常态。虽说各大宗族的生活看似比寻常百姓人家要优渥,可在上苍之下,每一个人都如同蜉蝣一般毫不起眼。
承蒙高管事的安抚之意,楚曦然收拾起稍显失落的心情,决定享受这糟糕的天气带来的闲适时分。他啜饮着清香漫鼻的明前茶,可心底怎么也无法涌上喜悦的滋味。他岂是不知,这沉闷的心绪与窗外逐渐激烈的大雨毫无关系?那是日后将要继任楚家宗主的迷惘之感。
一切过于顺理成章。
他是重禹境势力最大的宗族、楚家的独子,母亲身出业宝宣家,与宫家宗主有表亲血脉。这三家无不将他未来继任楚家看作是头等大事,所有人的眼神中都流露出对他的期待与关注。在旁人眼中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却让他心生迟疑。谁人不想拥有他这般出生,谁人不羡慕他出生便毫不费力就能得到的一切?
他偏偏就放不下“毫不费力”这四个字。
虽说在处理宗族事务上他早就得心应手,根本不存在一味满足他人期望的压力,可他心中总有一个角落空落落的,似乎旁人再多夸赞与称道都无法填补。或是羡慕他天资俱佳生来就是成大事的料也好,或是嫉妒他光凭出生与家世就能胜过他人也罢,这种一帆风顺的轻巧感,让他心底十分不踏实。关于这种感觉从何而生,他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身边也没有贴心之人能与他聊聊。莫不是所有人都看出,他此生之路已是板上钉钉、命中注定的事了吧。
“难得闲下心来与公子独处,文全可是许久未与公子絮叨家常了。不知楚宗主近来可好?”高文全问道。
楚曦然笑着抱怨:“父亲还是老样子,精力充沛,雄心勃勃。前两年才在旦焦设立了几家商行,又迫切地计划继续南下。看来他不看到商铺遍布全境,是不肯罢休啊。”
高文全叹息着摇了摇头:“打下的江山都是为了留给后人啊。不过公子可要劝劝宗主,多爱惜自己的身子。他总以为人在壮年,不会受病痛殃及,可那些年轻时落下的旧伤是从不会缺席的。”
高文全这些感悟出自照看宫家宗主的体会,等人活到花甲之年,就知人之将老猛然势盛,一去不可逆转。他言辞间无不透露着真切之意,楚曦然深知他所言非虚,目睹着长辈们现在的时刻,就如同看见了自己的将来。
“多谢高叔提醒。高叔平日事事为表伯父操心,还要分身陪我处理商事,实是不容易,自己也得多加保重。”
“公子此话可不敢当。我虽杂事繁多,远不如宗主们劳神费心。文全是看着公子长大的,公子自幼失母,我们都很是心疼。若不是你母亲早逝,宗主也不会如此操劳,把心思都用在外事上了。我们可都盼着,将来等公子成家有了后,一家人能再享天伦之乐。”
“高叔说的是,我定要劝他时常与亲朋多多走动才是。”
“还是公子看得通透,这亲戚之间得多多往来,陈年旧事留下的伤痛,有亲人在一旁陪伴,能多些释怀。过些时日公子到了业宝,还得多与你舅父话话家常,联络感情。你母亲故去之后,宗主都无颜面对你宣家舅父呢。”高文全嘱咐完家长里短之事,忽而欣慰地看向楚曦然,“公子成长地如此迅速,远比文全想象的深明大义,楚家的将来指日可待!”
楚曦然受他这一称赞,不禁惆怅了起来。
“高叔就莫夸我了,别人不了解我,高叔怎还不知我?你们都捧着我,我只好继续走下去。”楚曦然停顿片刻,转而露出落寞的神色,“可高叔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是羡慕宫丞表叔啊。我也并非不看重楚家的将来,只是这将来之事仿佛一眼就望到了头,实在是叫人提不起兴致。”
楚曦然并非是初次与高文全提起宫丞之事。宫丞乃是宫家从前的三公子,年轻时甘愿舍弃在重禹境享有的一切荣华富贵,通过严苛的选拔成为了疆域府的一员,断绝前缘、只身前往境外之地,永不与故人往来。据悉,他早已升任为疆域府的副统领了。
要说能成为疆域府的使者,当然是至高无上的光荣,可这并不是一件叫人开心的事情。下定决心全数割裂从前,成为另一个不问过往不问将来的人,这其中的艰辛又有谁能够体会?
更何况楚曦然乃是楚家独子,生来就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兴衰。他若心怀此种想法,即便是被人看出少许的苗头,都会让人惊叹不得了。高文全听他又一次提起了宫丞之事,自然免不了担忧更深,可他倒不想像常人一般直接泼他一头冷水。
“公子不必羡慕他。或许你觉着他走出了重禹境,踏上了与他人不同的道路,看到了他人从未看过的景致,可那代价远远超乎你的想象。那是种什么样的代价,恐怕并非你我能够估量。仅是想一想再也无法与家人相认相聚,文全便觉得世间无任何事如这般惨淡......”
所有人都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重禹境的外头有什么,唯有走出去过的人才知晓。但这件事从来是不被允许的。正因此,所有人早已习惯于安守在自己的地界中,此境便是他们整个的世间。像楚曦然一样对外面心存向往的人恐怕屈指可数。每当他身体中空缺的那个部分向他释放出讯息,只要想想这世间之外还有一片他从不曾涉足过的领域,心头便会止不住地颤抖。
高文全道出这番畅想,令楚曦然心中的角落更加黯然了。他沉默着看向窗外渐起的倾盆大雨,想伸出手去,承接住由一颗颗小雨滴汇聚成激流的雨束。
常人都说雨水是天降的甘露,他却宁可将此当作苍天的悲泣。
不可再与家人相认相聚,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呢?走出去当真要放下所有的喜怒哀乐么,他当真能放下所有么......
从茶楼望下去,正好一眼瞥见对面临街修筑的街角亭。楚曦然一直都想不明白在大街上修葺亭台是何道理,他总在赶路,从不认为有在途中歇息的必要。而此时,恰好有几人慌慌张张地闯入了他的视线,躲进了亭子中,显然是为了避雨。
他忽而想通了,原来这世间总有些事物是他不会触及的,总有些去处是他无需涉足的。瞬时,他的眼里跃起了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