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湘若在迟疑。
这在往日里太少见,雪赋生径直问道:“宗主是有了什么打算?”
好似在确认对方能理解自己的苦衷过后,雪湘若才坦然道:“我想亲自去找到当年的真相,只有不回避这个念头的时候,我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他说完,泰然地等待着姑父的回应。
管家的脸明显地紧绷了片刻,料想中的断然反对终是没有接续他这番妄言而来。
雪赋生尽量抚平满心的动荡,只问:“你知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一旦你控制不住自己,既会毁了自己,也会伤到旁人,你想好怎么说服我了么?”
雪湘若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拍打着衣上的尘土,笑着摇头。
雪赋生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眼前的少年人,视线随着他直立起来渐渐变成了仰望,昔日的少年,个头早已高过了自己,雪赋生从未像今日这样,面对面地与他的视线相对。
那眼神里依旧有种少年的光影,就如同在雪赋生的回忆里一般,雪湘若的人生止在了他十六岁的那年,之后的时日,无穷尽的浑噩闯入了他年轻的生命里,再与世间繁华的流逝不相干。
令雪赋生感到意外的是,雪湘若的眼里比往常多了几分坚毅的神色,在昏暗的夜色中,他的双目清澈无比,无疑是他现下毫无异常的证明。
“再没有比茍延残喘更糟糕的了吧?我这命,不知还能活多久,对雪家来说没什么用处,我哪怕是死在路上,也好过困在这里。”
尽管没有拈来半点像样的说辞,雪湘若还是不避讳姑父的审视,他本也不打算找借口说服他。他尽量不带情绪地说出这话,可语气里还是能让人听出些自嘲的意味。
事实确实是这样,雪赋生没办法否认,恭维的话对这样一个宗主不管用,亦是不明智的,他静静地盯着雪湘若,对方没有退缩,看样子,他今夜将这掏心窝子的想法如实吐露出来,也是早就下了决心孤注一掷了。
雪赋生沉默了半晌,似是答应了他:“我知道你现在可凭凤王山的清修功法压制住心魔,但切忌不到危急之时,不可与人动武。”
得这番回应,雪湘若心头难得涌出一丝宽慰。
“记住了......倘若姑父不放心,也别让人跟着我,日后会发生什么难以估量,我不愿他人平白地陷入危险,兴许,此行有去无回。”
“看样子,你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呀......”
“不达目的决不归来,哪怕是死在半路上。”
雪赋生没有理会他这轻巧的言论,他毕竟是雪家宗主,如何护住他,还得另作打算。但道理是不错的,世事难测,放他这一去不知归期,生死难料,便是有去无回,也得接受这结果。
“既然你非要走,必须先去一趟旗德。”
听到这熟悉的地方,雪湘若不由自主地闪躲了眼神。
雪赋生看出了他眼中明显的慌张。
“有何不妥?你长大成人,贵为一家之主,父辈之间的旧约到底何去何从,得由你这个做宗主的亲自定夺。事到如今,牧家丫头都还蒙在鼓里,你有这番决定,更应当亲口告诉她,莫让人家空等,误了年华。”
雪湘若听完这话,难掩心绪的波动,赋生姑父这不正是要他前去做个了断么!
儿时的玩笑之约并非玩笑,旧时的念想一直留存在他心里,只是心魔缠身后便按下了此事,眼看姑娘家已是要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又哪有理由叫人家白白苦等他。
只是此事最是令雪湘若纠心,他至今都害怕提起它。
从外表上看来,他与寻常人无异,可内里却残缺不堪,千疮百孔。他怎么敢再靠近她?若受激惹心魔肆意侵扰,他压制不住,岂不是要伤到他心心念念要保护的人!
但,倘若不是心里有那一人住着,他又怎能逃脱恶魔对他的全然霸占呢?这么多年,他忍受多少苦难挺了过来,唯有内心深处那一块小小的,却坚固不可摧毁的无暇之处,是温暖着他,支撑着他,使他尚能保留一丝本来面目的救赎之地。
赋生姑父说得对,既然决心踏上一条生死由天定的道路,不该让她不明就里。他已是背弃了当初的承诺,好几年来未给她寄去书信,忽略了太久,不能再耽误了。
内心的挣扎还未平复,雪湘若心下一横:“好,我就先去一趟旗德,向牧家解释一切。”
然后打消这门亲事。他始终没能说出这一语。
方才眼中还闪烁着纯澈光彩的少年人,此时目光一片黯淡。雪赋生注视着他眼中略微聚集的浑浊,不免生出担心,他难得地轻轻拍了下雪湘若的臂膀,不知是否能让他感觉到些许宽慰。
好端端的一个有着大好前途的孩子,怎会落得如此田地。那个害他家族之人遭受撕心之罪的歹人,至今却没有露出半点狐貍尾巴,受到一丝惩罚!
想到这,一向持重的雪家总管也难以抑制胸中的怒火。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想过放弃要找出那真凶,怎奈照顾成为遗孤又走火入魔的侄儿让他操碎了心,无暇分神投入到这件事上。如今这个业已成人,一副孤身的年轻人,想亲自踏上寻找真凶的道路,他岂有道理阻止他?
离开之前,雪赋生远远望了一眼还伫立在空旷院落中的宗主——那是怎样遗世独立的身影,他再也没有办法挽救他了。
说好了不让人跟着,雪赋生派来的侍从,却坚持将他送至旗德城下才肯返回。本想在路途中,安静地思索一番要如何面对牧家之人,可这帮侍从聒噪得让他不得半点清闲。雪湘若苦笑姑父的执着——他是担心他临阵脱逃,侍从之间的窃语令他得到了这一答案。
本想直奔鸣丰城,去寻找那个叫做“小野”的知情人,姑父却硬将另一件他同样无法割舍的心事摊开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让他独自面对这个困境,他倒是不怨姑父的督促,他心里清楚,早晚要迎来面对的时刻。
就似他终究还是逃不过发自心底的呐喊,那被压制住的狂魔的逼问,在夜夜的梦中袭来,他以为自己能凭借心法自持,放下过去的一切,梦中的声音却是以嘲讽回应。那造成心魔的症结,若不能解开,他大概要与紧抓他不放的敌人僵持一生。
一个平常之人,怎能与疯魔安然共处熬过一生?
一个心生魔意之人,又怎可奢望与心悦的姑娘携手一生?
雪湘若擡头注视着楼牌,举步维艰,往日他最最期盼着来到的地界,此时却将他难住了。
那时候,两个孩子两小无猜,虽说言及将来的婚嫁之事还显得太过遥远,但源自两家父辈之间亲如手足的深厚情谊,雪家早已把这件将来之事当作了板上钉钉的计划。
怎奈世事多变,福祸难料,当初之约定犹在,却已物是人非,两家之人不约而同将当年的媒妁之约藏在心里,期盼着日后。现如今,不光世间少了最欢喜的见证之人,连他这个,说好了要护成为遗孤的女孩一生的人,也沦落到了这般模样。
硬着头皮,雪湘若逼着自己踏入了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