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们一直以为师父的教诲,只在那些严厉的训斥和深奥的道法中。
却不曾想,他早已将真正的道种,埋进了每一句不经意的玩笑里,藏进了每一个平凡的日常中。
接下来,他们又去了河北的铁匠铺。
那里,一个打铁的学徒,在一次心神恍惚中,无意识地一锤落下,竟在烧红的铁胚上,敲出了一道形如“镇”字变体的凹痕。
当晚,铺子里阴风大作,一只躲在屋角多年的纸扎童子显形作祟。
危急关头,铁砧上那道凹痕竟渗出淡淡微光,光芒所及,纸扎童子瞬间化为飞灰。
文才托着那块冷却的铁器,指腹在那道凹痕上反复摩挲。
每一次锤击的角度,每一分力道的渗透,都暗合茅山炼器法门中的“震脉破煞劲”。
此劲法需将自身气血与金石之气共鸣,非经千锤百炼的系统训练,绝无可能偶然掌握。
他问那惊魂未定的学徒,是谁教他的。
学徒挠着头,一脸茫然:“没人教啊……师父只教我怎么把铁打直。就是那天,抡锤的时候,脑子里空空的,就觉得……该那么敲一下,不那么敲,心里就不舒坦。”
“该这么敲……”秋生喃喃自语,眼神飘向远方,“该这么画……该这么缝……原来,师父把他的道,刻进了所有人的骨子里。”
一桩桩,一件件,线索汇集而来,指向同一个源头,却又让谜团愈发深重。
师父究竟做了什么?
他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将道法洒向人间?
就在文才和秋生在阳间奔走,为这“人间处处皆道法”的奇景而震撼时,一条凡人看不见的河流,正无声地流淌于阴阳两界之间。
冥河之上,老迈的艄公披着蓑衣,持着竹篙,缓缓巡游。
他见过无数亡魂,听过万千故事,心如止水。
然而今夜,他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讶异之色。
他看到,漆黑如墨的河面倒影中,没有映出天上的月亮,反而浮现出无数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些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遍布九州大地。
他们手中拿着世间最平凡的东西——田间的炭条,磨尖的指甲,甚至是蘸着自己鲜血的手指。
然后,在冥河的倒影里,这成千上万的人,仿佛听到了无声的号令,竟齐齐抬手,在空中虚画起来。
一笔,一划。
一勾,一捺。
每一个动作,都笨拙而坚定。
而每当他们的笔画在倒影中落下,阳世间的某处,便会有一道微弱的符光,悄然亮起。
艄公停下了竹篙,任由小舟在河心打转。
他的神识如水波般散开,探入那万千倒影之中。
他想看清,究竟是谁在背后,牵引着这贯通阴阳、覆盖天下的宏伟布局。
很快,他在无数交叠的身影中,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破旧的斗笠,洗得发白的道袍,身形不算高大,却如山岳般沉稳。
是林九。
艄公心中一动,可当他再定睛细看时,却发现那“林九”的身影并非实体,而是由其他千百个模糊的影子共同支撑、汇聚而成,如同众手托月,万星拱辰。
他明白了。
艄公对着那虚幻的背影,发出一声悠长的轻叹:“林九啊林九,你走得真干脆。你不再是那个为人间盗火的引火者了……”
“你,是火本身。”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回应他,寂静的河底,传来了一声极轻、极远的回响,那声音空灵缥缈,像是晚风吹过老旧的符纸。
“所以,这火……该烧到他们手里了。”
声音散去,冥河重归寂静。
阳世间,奔波了一路的文才和秋生,终于在一座驿站停下歇脚。
油灯下,文才整理着一路的见闻,试图理清头绪,而秋生则望着窗外的月亮,久久不语。
“师兄,”秋生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见到的这些,无论是符,是阵,还是劲力,都只是师父道法中最基础的部分。它们能救一时之急,却解不了长久之困。”
文才点点头,沉声道:“不错。师父像是在天下人心中都埋下了一颗种子,但这颗种子能发多大的芽,结多大的果,全看天意。若真有大劫降临,这点星火,恐怕……”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秋生猛地转过头,油灯的光映亮了他眼中的一簇火苗,那火焰,明亮、灼热,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然。
“师父燃尽了自己,化作了这漫天星火,”他一字一顿,仿佛在立下某种誓言,“但要让这星星之火真正燎原,就需要最根本、最炽烈的那一捧薪柴。”
文才心中一震,抬起头,顺着秋生的目光望去。
秋生的视线,正穿过无尽的黑夜,望向了遥远的、家的方向。
“我们,”他缓缓说道,声音不大,却重逾千斤,“回去取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