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遥的工作室弥漫着一种与“静默疗愈所”截然不同的气息。这里不是泥土与布料的温润,而是松节油、亚麻籽油和矿物粉末混合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厚重而充满历史的颗粒感。巨大的画架立在中央,上面绷着一块特制的厚实画板,表面已经覆盖了多层颜色。阳光从高窗斜射而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细微粉尘,也照亮了星野遥专注的侧脸和沾满斑斓颜料的手指。
她的动作精确而富有仪式感。左手托着一个沉重的石钵,里面是深赭石色的矿物粉末,右手执一柄宽扁的牛骨刮刀。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粉末,均匀地铺洒在画板特定的区域,然后用刮刀以特定的角度和力度,一遍遍刮压、研磨。粉末在亚麻籽油媒介的作用下,渐渐与底层半干的颜料紧密融合,形成一层坚硬、哑光、质感粗粝的新色层。这不是绘画,更像是**地质沉积**,一层层覆盖时光与故事。
此刻覆盖的,是耀眼的金箔。她用最细软的貂毛笔蘸取特制的胶液,极其小心地将薄如蝉翼的金箔贴附在刚刮压平整的赭石层上。金箔在光线下流淌着奢华、温暖的光芒,遮盖了下方的深赭,也遮盖了更底层那些尚未完全隐去的、不和谐的暗色痕迹。画面上呈现的,是一片被精心构建的“祥和”——郁郁葱葱的虚拟花园,象征着富足与安宁的丰饶角,以及远处模糊但宏伟的家族宅邸轮廓。这是为李氏家族“永恒花园”项目定制的核心壁画的一部分,主题是“传承与新生”。
星野遥停下动作,退后一步审视。金箔的光泽晃得她有些眩晕。她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用力而酸痛的手腕,指甲缝里嵌满了难以洗净的矿物粉末,像洗不掉的印记。她走到旁边的水槽,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指。抬起头,墙上挂着一幅未完成的小稿——那是她自己的创作,画面被一道巨大的、狰狞的裂痕贯穿,裂痕深处,隐约可见扭曲的人形和冰冷的金属光泽。与眼前这片金碧辉煌的“祥和”形成刺眼的对比。
新闻推送的提示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工作室的寂静。星野遥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弹出的头条标题让她眼神一冷:
>**【永恒花园落成】李兆廷捐建‘新生疗愈中心’,以艺术抚平历史伤痕,获誉‘良心企业家’**
配图是李兆廷站在昨天刚刚揭幕的壁画前(正是她正在绘制的系列),笑容谦和,背景是那片象征“新生”的虚拟花园。报道极尽溢美之词,称赞李氏家族直面历史的勇气,以及将艺术融入疗愈的“创举”。评论区一片歌功颂德。
“艺术抚平伤痕?”星野遥低声自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她关掉手机,目光落回画板上那片耀眼的金箔。金箔之下,是她亲手刮压上去的深赭石层,而赭石层之下呢?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是几天前,她在市档案馆灰尘弥漫的角落里,偶然翻到的那份被标记为“失效”的旧文件复印件——一份三十多年前李家矿场重大安全事故的简报草稿,上面潦草地记录着遇难者的名字:王铁柱、张水生、陈阿贵……十七个名字,像十七枚生锈的钉子。
那份简报的纸张边缘,还残留着被撕扯的毛边,似乎曾被人粗暴地试图销毁。星野遥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画板边缘,仿佛能触碰到那份文件粗糙的质感。李兆廷在聚光灯下的忏悔,周锐对童童疗愈所的觊觎,以及眼前这片遮盖一切的金箔……所有线索在她脑中碰撞、连接,形成一幅远比她的画作更令人窒息的图景。
李氏家族需要的不是真正的忏悔,也不是疗愈。他们需要的,是用艺术和慈善的金箔,将那些矿坑深处的血泪、那些尘肺病人的呻吟、那些被掩埋的名字,彻底覆盖、美化成一段可供展示、甚至能带来道德红利和商业利益的“家族史诗”。而她,星野遥,这位以“揭露历史伤痕”为创作内核的艺术家,此刻却成了他们“美化工程”的工匠。
一种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她拿起画架旁另一把更小巧、更尖锐的钢制刮刀——这不是作画工具,更像是手术刀。她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死死盯住画板上那片象征着富足与安宁的金箔区域。
没有犹豫。
尖锐的刮刀尖端,猛地刺入金箔光滑的表面!伴随着一声极其细微却刺耳的“嘶啦”声,昂贵的金箔被无情地划开一道裂口。星野遥的手腕稳定而有力,沿着一个既定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轨迹,用力刮擦!金箔像脆弱的皮肤般被掀起、卷曲、剥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刮刀深入,触及下方坚硬的深赭石层。星野遥加大了力道,刮刀与矿物颜料层摩擦,发出沙哑的“嚓嚓”声。深赭色的粉末被刮起、飞溅。她刮得专注而冷酷,像在进行一场沉默的解剖。被刮开的区域越来越大,金箔的华丽假面被撕开,露出
还不够!
刮刀继续向下,穿透赭石层,触及更早之前铺下的、混合着铅白和铁黑的一层!尖锐的刀锋刮过,带起更深、更污浊的颜色碎屑。星野遥的呼吸变得粗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不是在破坏,而是在**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