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总监,”童童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腾的油锅,“我的疗愈所,禁止一切电子设备,禁止影像记录,禁止对参与者的创作过程和作品进行任何形式的分析、解读和传播。这里只有人、材料,以及他们之间最直接、最私密的对话。没有数据,没有报告,没有社区分享,更没有连锁和品牌。”
周锐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但立刻被更深的“理解”表情覆盖。“童女士,我完全理解您的坚持,艺术家嘛,总有些纯粹的理想主义情怀。但您要明白,您守着一座金矿啊!‘静默疗愈’这个概念本身就有巨大的传播价值和商业潜力!您想想,您这套方法,能帮到多少人?现在只有这一家小小的疗愈所,服务能力有限。如果我们合作,标准化流程,规模化复制,就能惠及成千上万被情绪困扰的人!这是多么大的社会价值?而且,”他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资本的介入,能为您提供最顶级的资源,最好的环境,最专业的团队支持,让您从繁琐的事务中解脱出来,专注于理念的深化和提升。双赢!”
“惠及?”童童重复着这个词,目光扫过周锐身后那辆价值不菲的轿车,又落回他精心修饰的脸上。“用传感器监测他们的痛苦?用AI分析他们的沉默?把他们在最脆弱时刻留下的印记,变成App社区里被点赞或评判的‘作品’?然后,向焦虑的城市精英们打包出售这种‘静默体验’的会员资格?”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这不是惠及,这是剥削。剥削他们的创伤,贩卖他们的沉默。我的疗愈所,只服务于愿意走进这扇门、接受这种‘笨拙’方式的人。它不需要‘复制’,更不需要被资本包装成光鲜的商品。”
她左臂的皮炎此刻像一小块烧红的烙铁,灼痛感清晰地提醒着她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男人和他所代表的巨大力量,本质是什么。李兆廷在“永恒花园”的表演性忏悔还历历在目,那种被精心“打磨”的共情带来的生理性厌恶感再次翻涌。
周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错愕、不解和隐隐不悦的冰冷审视。他收起平板,重新挺直了背脊,那种职业化的亲和力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坚硬的岩石。“童女士,”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和疏离,“我尊重您的个人选择。但市场有其自身的规律。您所珍视的这种‘静默’,这种‘原始’,在资本和技术的洪流面前,是非常脆弱的。您拒绝合作,拒绝将理念标准化、规模化,就等于放弃了让它产生更大社会影响力和经济价值的机会。而市场,讨厌真空。”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新生疗愈中心’即将投入运营,它所代表的高效、科技、可复制的模式,才是未来的方向。您固守的这片‘静默之壤’,恐怕很快就会被证明,只是……一个昂贵的、不合时宜的试验品。”
他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林薇和她面前那团染着红色的黏土,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在看一种落后的手工艺品。“希望您再慎重考虑一下。改变主意的话,随时联系我。”他将一张更简洁的名片放在接待台上,转身推门而出。那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街道,很快消失在拐角。
门关上的瞬间,疗愈所内那层被强行侵入的、属于资本的喧嚣和压力似乎也随之被隔断。但留下的冰冷气息却并未消散。林薇依旧低着头,手指死死捏着那块黏土,指节泛白。童童走到她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湿布,轻轻擦拭她手上沾染的红色染液。
“他……他说这里是试验品?”林薇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像是被周锐最后那句话刺伤了。
童童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后依然灰蒙蒙的天空,左手小臂的灼痛感顽固地存在着。资本已经亮出了獠牙,先是用“永恒花园”的表演来异化和消费创伤,现在又试图将她的静默疗愈收编、改造,纳入其利润生产的流水线。拒绝合作,意味着被孤立,被挤压,甚至被抹黑。
“试验品?”童童轻轻重复,目光落回林薇手中那团承载着无法言说之重的黏土,又看向室内那些沉默的、等待被赋予形态的材料。“不,林薇。这里不是试验品。”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像是在对林薇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和这片空间宣告。
“这里是**堡垒**。”
堡垒之内,是脆弱灵魂在静默中寻找形态的战场。堡垒之外,资本的洪流正裹挟着“高效疗愈”和“表演性救赎”的巨浪,汹涌而来。童童知道,周锐的离开不是结束,而是一场漫长围剿的开始。她左臂的皮炎,是她身体发出的警报,也是她必须坚守的界碑。
静默,将是她们唯一的武器,也是最坚固的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