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干方钱庄是前所未有的寂静。
几个学徒们兴致骤起,去外面买了酒菜,打算今晚热闹一下,结果还没出声,便被师傅们一人一个暴栗赶回了屋里。
“今晚都给我夹着尾巴安静点儿!”伙计们恶狠狠地要挟自己的学徒。
待得学徒们讪讪点头,伙计们方才回了各自的屋子,连关门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搞出半点噪音,引来那位的注意力。
不一会儿,整个干方,便只剩三楼的一间雅间里透出隐约的烛光。
正是白桥平日里工作的雅间。
只是此时,雅间的主人正躺在小榻上昏迷不醒,而小榻对面的桌案前,一双黑黢黢的眸子一瞬不眨地盯着她。
祁长廷的心跳现在还没缓过来。
暗卫送信到襄城的时候已是半下午,他惊得手脚冰凉。
现在东都中有多少人表面安分,背地里却盯着自己的小先生,想探她的虚实,甚至想要她的命。
就算他们不敢在赏荷宴上动手,可那些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谁一个不长眼说漏了嘴,叫她知道了自己就是那个被她骂得狗血淋头的当朝三皇子……
他吓惨了,快马加鞭往回赶,最后还是没来得及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
晚上匆匆进城这件事有些显眼,他不想闹出的动静太大,于是干脆换了夜行衣,翻墙入城,而后一路赶到顺义王府,将白桥带走。
大约是因为太过心急,敲在女孩颈侧的那一下没把握好力道,叫她现在还没醒。
但祁长廷此刻情愿她醒得再迟一些。
那封给叶浣的契书他看到了。
白桥居然情愿放弃她一手建立的干方钱庄,病急乱投医地跑去叶浣身边做事。
如此荒唐之举,除了他身份暴露,祁长廷想不到旁的理由。
当初白桥贬损三皇子的话还字字句句在耳,可她就那么厌恶三皇子吗。
他理解不了,明明他们相处一直都很好,很默契,那种无需费心解释,对方便能明了一切的感觉,做不得假。
在烛火里被吞噬殆尽的契书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祁长廷突然微微弓身,擡手按住了上腹。
胃部一阵阵痉挛,额上浮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但他一声没吭。
于是床榻的方向,传来的那声微弱的嘤咛,便如同惊雷入耳。
少年一瞬间望过去,却又灼到了一般躲开视线。
窸窸窣窣的声响愈发地大,他的心跳也愈发地快。
身子僵住,他强抑着现在马上逃跑的冲动,还是决定要问个清楚。
白桥迷迷瞪瞪地睁眼,只觉颈侧一阵钝痛。
记忆缓慢回笼,她想起自己正在跟叶浣签契书,去叶府账房做“理财顾问”的事。
白桥心情欢快起来。
哪怕月俸只有二十两,但福利值得!
咳,当然,可能这样有些对不起旧主,但她真的不想继续留在他身边挑战自己的心了。
再者说,干方也已经走上正轨,磕cp却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回头再跟他解释,想必他可以理解。
大不了她还可以兼任一个干方钱庄的风险管理顾问,不要月俸,还可以在两边跑的时候顺便帮男女主捎带个一两封的信件情书……
芜湖,想想就很美啊!
屋里唯一的光源便是桌案上的一根蜡烛,白桥坐起身来望过去,唤了一声:“叶姑娘?”
逆着光,她看不清烛光后的人影,但很快,她看到了那只握上烛台的手,还有端着烛台朝她走来的颀长身影。
白桥:“……”
白桥:“!!!”
他怎么在这儿!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少年落脚跟鬼魂似地没有半分声音,可那一个个脚印,却像是印在她的肝胆上。
九九九九九命!
这家伙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出现,怎么这时候!
祁长廷借着烛光,逼自己去看女孩的脸。
他亲眼见证了女孩醒来时的欣喜,还有看到他时的惊恐。
胃腑抽痛得更厉害了,他停在床榻两步开外的地方,断断续续地轻喘了一口。
“为什么要走。”少年声音干涩,甚至隐隐带了一丝抖,“就因为我吗。”
就因为我是三皇子吗。
白桥愣住,因为他?
喔,不管是为了磕cp,还是为了躲开他似有若无的示好,以及断绝自己的龌龊心思,说到底也确是因为他。
但她没想到他竟直接问出来,一时也有些尴尬。
以为对方喜欢自己,所以想要躲开这种事,怎么说出口啊……
白桥脑子乱哄哄的,撇开视线不敢看他,求生欲很强地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那人却执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祁长廷捏着烛台的手指节泛白,若白桥肯认真瞧上他一眼,便能看到他的面色也同指节一般地苍白,唯有那双眸子,依旧黑黢黢地,执拗地等着一个答案。
哪怕是要在他心坎上捅个对穿的答案。
屋里的静默似是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白桥终于咽了口唾沫,尽量义正言辞地开口道:“为了权势。”
权势?
祁长廷愣住。
为了权势,怎么可能是为了权势?
她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是三皇子了吗,那为何还要想方设法躲开他,他不比那叶浣强?
不,等等。
祁长廷难得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团浆糊。
所以他现在还是齐公子?
因为齐公子只是个小喽啰,所以她才想离开?
那,那……
祁长廷只觉得心口有一团火熊熊烧起来。
若她只是为了权势,他大可给她这世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待得日后得登大宝,那一人之下便也不必做!
祁长廷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怎么拐到这个方向上的,但有一日会失去面前这女孩的恐惧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的四肢百骸。
这恐惧已经肆虐了一整个下午。
不,或许从很早以前开始,从送她扇子,送她地契,从入东都诱她进干方,甚至从更早,不惜一切代价从祁景闵那里藏好她,这恐惧便已经在他心底扎根。
他就知道,以前她说的那些都是哄人的,瞧吧,一有机会她便想走。
这样的姑娘,耀眼如骄阳的姑娘,他要怎么样,才能留得住她。
少年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胃腑的病灶似乎也察觉到这具身体的异常情绪,愈发叫嚣。
祁长廷深吸一口气,在女孩坐着的小榻前半蹲下身子,把烛台放在了身旁的矮凳上。
这个角度,白桥终于看清了少年的脸。
“你,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哪里不舒服吗?”白桥一眼瞧见他满头薄薄的冷汗,有些不安。
然而祁长廷只是定定瞧着她的眼睛,说出了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的话:
不就是想要权势吗,好啊。
“那我娶你。”
明媒正娶,皇子妃。
他这辈子唯一的妻子。
他不知道白桥为何会厌三皇子,但她也说过喜欢他,或许只是有什么误会,等娶了她,两人屋里面总能摊开了说清楚。
诚然,现在做他的妻子或许会有些危险,但他现在有干方,有她,他能护得住她,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