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刹那,凝白竟然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了。
那滴血珠从她眼睫滑过,眼前的玉棺,与玉棺里的人,都复上了层朦胧血色,恍惚间竟记不起来她怎么会在这儿。
她有夫有子,怎么会在这儿?
只是下一瞬,轻慢浅笑回响在耳畔。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现在我要走了,后会无期。”
温煦微风轻拂,凝白遍体生寒,浑身一个激灵,陡然清醒得不能更清醒。
她什么都没有了。
睫羽覆血,眼前场景清晰得不能更清晰,十年后了,师父年轻依旧,容颜依旧,身上穿着带着小小的她误入山谷时的那身锦蓝衣衫,胸口血色浸染,新痕覆旧痕,一柄长剑插在他胸口。
凝白心态一下崩了!
她辛辛苦苦三四年,什么都没有了,结果救活师父,师父只说了三个字,就昨日重现,死得不能再死!!!
凝白猛然转身,站在阶前檐下的,不是那位原地闭关的寻仇美人又是谁?!
她也穿着十年前的那身白衣,不染纤尘,绝世独立,美得山水失色,正淡漠朝凝白看来。
“你是谁。”
嗓音如芙蓉吐蕊,却又清泠如露,令人闻之恍惚。
只是凝白实在崩溃,完全无法理智了,“敢问姑娘与我师父究竟有何深仇大恨?!难道有人命在身?有灭门之仇??”
那美人看着凝白,宛若看一丛花一只鸟儿,淡漠无情,却回答了她的问题:“没有。”
没有???
凝白深吸口气,竭力控制住自己,“女侠,咱们出来混都讲规矩,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都是天经地义,倘我师父与你有血海深仇,他也已经拿命偿了,你也已经报仇雪恨,一剑穿心,何苦再杀他一次?!”
美人眸色冷了些,“我想杀他,不须理由。”
辛辛苦苦三四年,到头来师父刚活又死了,现在凝白甚至已经自暴自弃,偏要个答案。
“好,女侠说不需要理由,那就不需要,我只想知道,师父他究竟同你有什么仇?”死也要死个明白啊!!!
美人眸色更冷,却没有说,又问了一遍:“你是贺西楼的徒弟。”
在这崩溃关头,凝白竟然还意识到了她的言下之意。
在她与师父眼里,现在是十年前,他们都还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人,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徒弟。
凝白又崩溃又痛恨自己师父是个多情浪子,咬牙切齿解释:“姐姐,现在已经是十年后了,十年前,我七岁,你见过我的。”
美人闻言,看了看她,似乎有了点印象,记起当年确实有个小小姑娘被溅了血在脸上,呆呆的,好似被吓傻了。
只是她又看了看凝白,语气甚冷:“你同贺西楼如此之像,只是徒弟。”
凝白竟又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凝白简直不知道有哪里像,指指自己,“师父是桃花眼,我不是,师父是薄唇,我不是,我真的只是他的徒弟,不是他的女儿!!”
美人容色丝毫未改,不知道信没信,冷冷问:“贺西楼如何会收徒弟。”
凝白哪知道师父为什么会收她做徒弟??而且一个二十来岁的大人,怎么就不能收徒弟???
她就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师父捡来的,就当徒弟养了。”
本以为这样就能打消美人的疑虑,谁知她眸中骤生杀意,像看死人一样看着凝白,一步步下了台阶。
凝白瞬间什么情绪都没有了,浑身发毛!
美人原本就武功高强,还闭关十年,一定武功大成,她手无缚鸡之力,上哪儿是人家对手???
凝白拔腿就跑,可才跑了一步,腿弯骤然一痛,摔跪在地!
一回头,美人看也没看她,而是走到玉棺前,不紧不慢抽出了长剑,血顺着剑锋滴落。
凝白就眼睁睁看着美人取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擦起剑,一边擦,一边朝她走来,长睫微垂,目光落在手中的剑上,看也没看她。
这实在是太吓人了,凝白天灵盖都快被吓飞,确认自己实实在在跑不了后,当机立断双膝跪地,极标准行了个大礼,咚一声磕了个响头!
“姐姐我错了!”极识时务,极有眼色,极具求生欲。
美人不理她,终于走到了她面前,兰桂绣鞋看起来真像个江南女郎。
这种直面死亡毫无挣扎余地的感觉令凝白心头一悲,破罐子破摔擡起头问:“我可以死!只求姐姐让我死得明白!究竟为什么要杀我!”
美人低眸看着她,杀意愈重,横竖都是死,凝白也不怕了,“姐姐因为我是师父的徒弟迁怒?可是我只做了师父七年的徒弟,并没有多少师徒之情!”
反正在被一剑穿心之前,师父还要她出师走人呢,他们间确实是没多少师徒情!也不算说谎!
七年与十七年,有什么差别?
美人冷冷说:“我的女儿被偷走了,他却有心捡徒弟来养。”
救命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襁褓中无辜被捡来养的好吗!!这不应该怪师父吗!!!
只是下一刻,她回过神来,瞳孔震动:“你、你是说你同我师父有个女儿?!”
这不可能吧!!!
凝白觉得不可能,可是如果美人被偷走的女儿是同师父生的,那多少就能理解些了。
毕竟亲女儿流落在外,美人可能苦苦找寻许久,与此同时,师父却在养着不相干的女婴,甚至还养了那么大,难怪美人知道后一瞬便生了杀意!
可是凝白还是觉得不可能,师父虽说多情,却不是滥情,他只是每一段爱情都轰轰烈烈而已,真心的时候世间最真心,一旦不爱了,眨眼就能薄情抽身。
凝白不是为师父开脱,而是,师父他谈情说爱,是真的在捧真心谈情说爱,虽说江湖上露水夫妻是寻常,可师父一脑门子都是风花雪月,最起码,在这许多年后,她从未听说谁同多情客有过孩子。
一点点的捕风捉影都没有。而多情客的薄情,却传遍江湖。
只是美人说有,那应该真是有,不然,她说谎图什么?她明明可以手起刀落直接送自己去见阎王的。
凝白觉得可能这就是自己的命,活也师父,死也师父,没什么好挣扎的了。
她一下就躺平了,闭上眼睛,“女侠下手吧!”
可是好一会儿,没有动静,眼睛悄咪咪睁开一条缝,美人面色古怪,好像没见过等死这样干脆的。
这是一线生机啊!凝白就睁开眼睛,试探着道:“女侠此后有何打算?留在这里,还是出去看看?”
她眸色更奇怪了,“与你何干。”
凝白十分狗腿,“您这样高超的武功,想来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没个人在身边照顾,那成何体统?”
“这样吧,您看我,盘靓条顺,带出去也有面子,不给您丢份儿。”她十分积极地争取,“刚好,我是刚从外面回来,这已经过去十年,您要是想出去走走,我跟在您身边给您开路可好?”
美人闻言,若有所思,而后,忽然就把剑收起来了。
总算把这条小命保住,凝白一下就进入状态,拖着不能动的腿踉踉跄跄站起来,满面殷勤:“您是想去哪里看看?衡山?华山?武当山?”
美人看她一眼,把剑丢给了她,凝白下意识就想躲,可硬是接住了,抱在怀里。
“您……”
“我哪里都不去,你做我的奉剑婢女。”
凝白呆若木鸡:???
美人朝房中走去,说:“我饿了,要吃饭,你去做。”
凝白:???
原来竟是因为不会做饭,所以才饶她一命留着伺候???
不管怎么说,小命是保住了,凝白回头看了眼玉棺,又转过头,“敢问女侠贵姓?”
美人踏过门槛,声音轻飘飘淡漠,“楚碧水。”
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凝白惊恐极了,她说她是谁???
听到动静,美人回眸,宛若立在游风中,“怎么。”
魔教圣女楚碧水啊啊啊!!!师父何德何能竟辜负魔教圣女,还有了个孩子!!!
凝白僵笑,颤巍巍把剑捡起来,仿佛捧着什么绝世宝剑一样,恭敬得不能更恭敬,“没怎么,没怎么,小的这就去给您做饭!”
丝毫看不出心中绝望——原本不管随着出去也好,还是留下来虚以委蛇也好,都打算找准时机就脚底抹油,现在,抹什么抹?圣女怕不是能把她给抹了。
凝白捧着剑,一瘸一拐往厨房走,却忽然顿住,擡头看了看天。
头一回,觉得山谷四四方方,竟是能困住飞鸟的。
正月停朝半月,赵衡可以说是相当有时间。可他的心情也相当之糟。
皇兄最近很冷静,很正常,全然没了之前的失态,新年翌日甚至还到太庙告祭,看起来完全恢复了从前的理智清醒,是好事一桩。
除了他坚持认为,步凝白没有走。
甚至是,认定步凝白就在东宫,偷偷躲在没人能发觉的地方,而这样做的原因,就是为了报复他。
“皇兄,你知道东宫要查得底朝天是多么轻易,只差掘地三尺了,她能往哪里藏?”赵衡竭力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像骂人。
可是皇兄依然很冷静,他抱着小娃娃,凤眸十分温柔,一边哄小娃娃入睡,一边温声说:“你不知道她有多能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