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完
屋外依旧一片昏黑。
室内安神香燃着袅袅轻烟,雪初凝的心绪终于趋于平静。
朦胧间梦到了许多前尘旧事,那时的她不信命,不知愁,行事但凭喜好。
而今这一切如同走马观花,再回首,竟已恍如隔世。
她早前曾同宴清霜说过,希望日后得闲之时,能与他一起踏遍山河,云游四方。
后来知晓了他的坚守与无奈,料想那魔域裂隙存在一日,她的夙愿便难偿一日,同游之事也就随之搁置了。
她原本已将这少时所言抛之脑后,却没想到,宴清霜竟还记得。
虽说此次时日有限,无法一一去往她想去之处,但也算遂了她的这番愿想,此事便不算遗憾。
她在睡梦中不禁恬然一笑,伸手去牵宴清霜的手,然而眼前之人却犹如玉沙,一触即碎,片片纷飞。
待她回过神时,只余下满眼茫茫白雾,笼罩于沉沉雷云之下。
唯有漆黑魔气缭绕不定,不时挣扎而出,撕破天光与雪沫,引得周遭灵气猛烈流窜,齐齐朝一处汇聚。
雪初凝茫然擡眼,望着冰山之上漫天狂乱的雷暴,却仿佛失聪了一般,听不到任何声响。
而后周遭扭曲,空间变换。
方才的雾气顷刻消散,露出掩在迷蒙后的灰白崖石,斑驳落雪。以及山崖之上,那人随风翻飞的白衣与乌发。
雪初凝睁大眸子望向峰顶,谁料恰在此时,万钧雷霆自穹隆之上重重劈下!
她的眼前瞬间覆满刺目白光,耳畔却依旧一片死寂,只觉有什么在重重撞击她的心脏,令她迫切地想要阻止这一切,却又困于原地,终是无可奈何。
这灼灼白光大约持续了十息方才减弱,继而梦境破碎支离。
雪初凝的神志蓦地从虚无之中抽离出来。
可意识虽已清醒,眼皮却依然沉重,好似这具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而仅是作为躯壳封禁了她的神魂。
这感觉大抵与梦魇有些相似,她猜出了施术者是何人,倒也并不害怕。
只她虽动弹不得,却也能感受到身侧枕衾早已变得微凉。
等等,宴清霜呢?
雪初凝心头骤然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反常。
她拼命聚起昏沉的神识,用尽全力试图挣脱禁锢。
所幸安神香恰在此刻燃尽,一番挣扎过后,她终于缓缓睁眼。
屋外天光大亮,入目是简陋的房梁。
昨夜相拥而眠的枕边人,早已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原本设在周围的层层禁制,也接连破裂。
外界的嘈杂好似被放大了数倍,瞬间一齐涌入耳中,迫得她耳膜一阵刺痛。
雪初凝下意识捂住双耳,这时房门吱呀轻响,她擡眼,忽又怔住。
屋外落雪纷纷扬扬,山巅的风也喧嚣不止。
床榻前隔着一道屏风,宴清霜的轮廓映在其上,被天光勾勒出依稀的影。
他的白衣未曾沾染一片飞雪,却带来了满身寒意。
雪初凝怔怔望着来人,看着他从外间缓步而来,穿过垭口,身上的寒气又瞬间消散。
宴清霜来到榻前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如昨,语气却柔和许多:“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睡觉也离不得人。”
他握住雪初凝冰凉的手,带着锦被拥她入怀。
雪初凝只觉自己的神思似乎变得迟钝了许多,方才见着他时涌上的千头万绪,竟是如何也理不清。
她只好自暴自弃地一头埋入宴清霜怀里,闷声道:“还以为,你又一声不响便离开了。”
宴清霜没有接话,只轻声哄道:“你需要休息。”
雪初凝这几日时有困乏,身体的异样显而易见。宴清霜也试着问过她,但她只说是独闯魔域时,不慎被魔气侵染所致,他便不再问了。
是以现下听到这话,她犹以为宴清霜是因此事而担忧,心中未曾多想,便顺着他的话道:“我早已无碍了,倒是你——”
她说着,伸手抱紧了宴清霜的腰,“虽说你计划之事旁人无力插手,但玄穹山上小鬼难缠,单凭你一人,只怕会徒添消耗。
“不若……你此次便带上我如何?那几个棘手的自是你来应对,至于其余太玄弟子,便交由我来处理。我呢,保证见势不对,撒腿就跑,绝不给你添乱。要不要考虑一下?”
宴清霜轻轻一笑:“阿凝,你知道的,我只望你平安无事,又怎会带你去涉险?”
雪初凝闻言蓦地擡眸,抓住他的手说道:“无定与那些素未谋面的义士,皆能成为你之助力,我堂堂浮玉宫少主,必是不比他们差的。他们做得,缘何我却做不得?我——”
她话音一顿,反手探向宴清霜的腕脉,然而这一探,却好似如雷击顶一般,连声音也不由得轻轻颤抖,“你、你竟当真渡劫了?”
宴清霜的气场掩藏得极好,即便亲密如雪初凝,此前也未能瞧出分毫异样,直至无意间触碰到他的脉门,她才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回想起方才梦里种种,原来一切都已有预兆。
她在梦中看到的灼灼白光,正是宴清霜历劫时,经受的最后一道万钧劫雷。
而屋外此刻肆虐的风雪,便是被此余威波及,才久久未止。
宴清霜看到她的神情,目光晦暗了一瞬,但也如实答道:“魔气炼化后,对肉身的影响远比预料中要厉害许多。若无法如期历劫,尚未引入灵脉的力量便会就此消散,到头来,功亏一篑。
“阿凝,我只能如此。”
雪初凝岂会不明白他的想法,可正是因为明白,她此刻心中才更加五味杂陈。
“但你此举……此举与窃天时何异?”
雪初凝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着几乎冲出胸腔的悲戚,“你说过,轮回涅盘,本就成算渺茫。若是天道因你强行渡劫,恰在彼时降下神罚,那,那……”
她有些说不下去。
天罚之力,从来不容小觑。
就在不久之前,她的母亲才刚刚经历过一场雷罚,即便有同为渡劫期的琅寒在旁护法,二人最终也未能免于重伤。
宴清霜强行渡劫,雷罚不知何日将至。
而她现下又只是化神修士,即便舍命相助,怕也无力承受这几能撕碎神魂的天罚之威。
“为什么?”
雪初凝无措地看着他,眼里的慌乱与惶然再也掩饰不住。
宴清霜看不得她难过,空荡的心头莫名一阵浮躁,不由强硬将她按入怀里,眉眼间的淡漠似乎有所动摇。
但随即,这一丝微不可查的动摇,便被渐冷的语气填补。
“我如今,只余这一条路可走,已然无法回头。”
雪初凝木然睁着眸子,微颤的眼睫轻蹭在他胸口。
“不,还有另外一条路。”她忽而用力挣出宴清霜的怀抱,擡头迎上他沉寂依旧的眼眸,有些急切地道:“你同我回浮玉宫去。”
她的神情鲜少会如现下这般严肃,见宴清霜没有应声,又不禁擡手抓住他的衣袖,不死心地劝道:“你同我回去,只需避过天罚,往后之事,我必不再阻拦。
“这条路,你愿不愿意走?”
听到这话,宴清霜不由怔愣片刻,一双眼眸幽邃如潭,却也愈发显得空洞。
“天罚之时犹未可知,你方才所言,不过也只是猜想。纵观当今局势,一日一期或许尚能等得。可若是经年数载,难道,阿凝也要我就此等下去么?”
“可是……”
“没有可是。”
宴清霜打断了她,轻叹道:“阿凝,琉璃净世之仇不报,便是茍活于世,我亦始终难安。
“况且,宗门故友残存之息,已经时日无多。他们既然奉我为主,无论此次是否因我疏忽而遭难,我都绝不能坐视不理。”
他垂眸在雪初凝眉心落下一吻,而后擡手复上她的双眼,语气轻缓却又不容辩驳:“我明白你的担忧,但你身子尚未大好,不该再为我劳心伤神,继续睡罢。”
听到这话,雪初凝心头蓦地一跳,身体瞬间僵在原处——
她终于意识到了宴清霜的打算。
“我不要!”
雪初凝惊慌失措,欲要推开那人的手,可身体却被无形之力禁锢,任凭她如何挣扎,也始终动弹不得。
熟悉又陌生的灵力自眉心涌入,霸道得不留一丝余地。
先前数次九死一生,她都未曾畏怯半分。
可这一刻,她却只觉莫大的恐惧充斥了四肢百骸,心跳声震得胸腔阵阵发疼,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
雪初凝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然而视线被遮得严密,看不到那人是何神情。
她颤声问:“你做了什么?”
宴清霜淡淡解释:“此为回梦之术,能助你在睡梦中恢复修为。但我在此术法之上,加了些许改动——
“梦醒之后,你会忘了我。”
“你说……什么?”
雪初凝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但听到这话的瞬间,泪水便已然溢出眼眶。
这术法似乎生效极快,汇入灵台之后形成一张细密的网,当其完全包覆在神识周围时,便会彻底封禁灵力和一切感知。
雪初凝回过神时,她的神志已经变得模糊,心底的恐惧也随之越发浓烈。
她只得凭借着残存意念,近乎本能地反抗:“停下!为何要这样,你答应过我,会活着回来,怎能言而无信!
“我不需要你替我决定,快停下!”
宴清霜却好似无动于衷,指尖流出的术法依旧未断,只不露声色移开视线,不再看她的脸。
他轻声喟叹道:“多少人耗尽真心,求不得一场短时相伴。你我相知相守三百年,合该知足些。大道孤寂,日久岁长,我已不值得你如此。
“若我今次决断令你痛苦万分,忘记于你,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阿凝莫怕,你缺失的命魂,我会让涔息物归原主。
“今日过后,一切都会结束。你的大道,也是时候回归正途了。”
“宴清霜!”
雪初凝又惊又怒,忍不住哭出了声,“我不愿意,你凭什么要我忘记!你明知我心中所想,为何还要如此!”
她的泪水泉涌似的夺眶而出,擦过宴清霜的手掌,沿着脸颊滑落,滴答在锦被上,很快晕开一滩轻浅的水渍。
“住手,停下!”
雪初凝的声音愈发嘶哑,在满心绝望中渐渐无力。
“宴清霜,你答应过的……”
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可方才紧攥着那人衣袖的手,却终是堪堪松落。
雪初凝头脑阵阵晕眩,仿佛能感觉到神识周围的灵芒,被虚妄的术法隔绝开来。
来自外界的光渐渐暗淡,心底的痛也愈发沉重。
她勉力强撑起最后一丝神志,低低抽泣:“我们行过拜堂之礼,已经是夫妻了。你说过,会回到我身边……难道这些,全都是假的?”
“难道,你许我的一月之期……也只是为了哄骗我?”
话音方落,宴清霜面无表情抱住她软倒的身子。
他出神地看着指尖沾上的清亮泪水,忽然因心口的空荡感到无所适从,只觉有如针刺,一阵阵泛着细密的疼。
对于自己的决断,他本无意解释,但沉默半晌,看着雪初凝满是泪痕的脸,最终却仍是鬼使神差般地开了口:
“我没有骗你,我会回到你身边。
“菩提念珠里封有一缕魔魂,必要时,可挡致命一击。故而所谓天罚,其实无需在意。
“然造化创生何其不易,化有为无,却不过须臾而已。业火焚躯,涤魂荡魄,纵有万千法相,也终将归于寂灭。
“此乃我之劫数,避无可避。
“至于涅盘之法,虽说成算渺茫,但也并非全无可能。最不济,也可保留一缕神识。只要神识不灭,肉身重塑无非时日而已。
“但今日一别,归期不知几何。漫漫等待最是折磨,三年五载尚且难挨,若我当真沉睡百年,甚至千年万年,岂非白白害你空耗年岁?
“将你牵涉其中,已然非我所愿。你说不愿忘记,我又何尝愿意误你。若这世上没有宴清霜,你便还是浮玉宫的少主,恣意纵情,无忧无虑……
“先前我事事依着你,今日,你便也依我一次罢。
“阿凝,忘了我,忘了琉璃净世。也许你会更轻松些。
“若他日得以返生,我定会去寻你。
“到那时,若你我缘分未断,我便重新求娶于你。若你的心已另有所属——
宴清霜的话音顿在此处,便未再说下去。
渡劫境的劫雷声势浩大,今晨宴清霜历劫之事,很快传遍了整个上清界。
菩提寺的所在,也终是暴露无遗。
如今上清灵气岌岌可危,另有渡劫之人横空出世,对本就无多的灵气资源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消耗。
更何况,宴清霜化神不过经年,便猝然渡劫,显然是寻了非常之手段。
可惜其余仙门并不知晓,宴清霜此次强行渡劫,借的乃是魔神之力的东风。虽说依然有违天道,但对周遭灵气的影响,却可谓微乎其微。
此中明眼人自是一眼看透,但多数人只会认为,是宴清霜窃了天时,威胁了仙山存亡。
即便知晓了真相,多半也要指责他背师叛道,竟甘愿与魔族为伍。
宴清霜自是不屑与这群乌合之众多作解释,只如此一来,反倒叫太玄宗得了便利。
早在渡劫雷霆震荡宇内之时,太玄宗便以诛魔为由,向其余大小仙门发出了召集令。
彼时,西境与极北之地的交汇所在,骤然腾起弥天黑雾。
那黑雾处处透着森冷诡气,不时化作墨色凤鸟,破开重重雷云,清越啸鸣回响在九天之上,四野之内无人不闻。
凡是有些资历的修士,一眼便认出那翻腾不止的黑雾,正是魔气作祟。
而这失控的魔气,却偏偏又是因宴清霜历劫而起。
先前便有传言称,当年琉璃净世覆灭之事,实则另有隐情,而其幕后主使者,多半便与太玄宗的那位有些干系。
今次沈赤亭发出召集令,虽说师出有名,但看在有心人眼里,难免不会多想。
众仙门原本不愿掺和进这两宗之间的恩怨里,奈何太玄宗近来手段愈发强硬,大有“顺者昌、逆者亡”的架势。
八大仙门之中,上四门已去其二,浮玉宫与神月宫接连封谷,唯有墨宗、合欢宗,以及远避尘世的禅宗,尚且未受到波及。
相较之下,其余仙门小派,自保已是不易。
纵使有人心存顾虑,但在太玄宗强权之下,也断然不敢发出任何质疑之声。
况且,窃天时之举,影响的乃是所有仙门的存亡命数。如若宴清霜今次成功渡劫,难保日后不会有修士争先效仿。
届时,仙门之中遍布投机取巧者,天地失序,世间必然大乱。
而余下多数修士皆被蒙在鼓里,他们对于宴清霜入魔一事,莫不痛心疾首,恨不能立刻提剑杀上若伏山,将这误入歧途之人就地正法。
——没有人愿意看到,宴清霜安然无恙地渡过此劫。
众修士各怀心思,甚至无需沈赤亭发话,便纷纷自告奋勇,打着诛魔卫道的旗号,循着魔气涌动的方位围堵而来。
孰料,他们还是迟了一步。
大批仙众齐齐攻上菩提寺,可谓声势浩大,扰得山巅积雪险些崩落而下。
但这般嘈杂之声,却丝毫未能影响倚靠在宴清霜怀中熟睡的女子。
宴清霜对此也听而不闻。
他细细吻过雪初凝脸上泪痕,慢条斯理地替她系好衣带,而后取出最后一道去往浮玉宫的传送符,在外面一众讨伐声里,抱着她一同消失在阵法之中。
有眼尖的修士瞧出寮房附近的灵力波动,立时招呼众人赶来。
可那寮房所在的院子,被设下一道强劲的禁制,阻了他们的脚步。
那些修士人数虽多,却到底实力参差不齐。
仅有的十余个化神期修士,费了好些气力,才堪堪破开这道渡劫境的禁制。
他们乌泱泱闯入院中,却见寮房后方,徐徐走出一位身着灰色纳衣的僧人,不由惊愣在原地。
那僧人正是无定,他将手中燃着线香的小铜炉置于石桌上,而后悠悠对着众人合掌一礼,垂眉低目道:“诸位施主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方才那名带头的修士率先反应过来,上前道:“化外无定僧?你怎会在此?”
无定觉着好笑:“施主这话问得奇怪。菩提寺乃是佛门所建,小僧一个出家人,不在佛寺,又该在何处啊?反倒是诸位——”
他话音一顿,含笑擡眸,一一扫视着眼前手执法器、杀气腾腾的众人,见其中皆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派弟子和散修,不由深深喟叹了一声。
“无故扰我佛门清净,可是恶业加身之罪过,恐于大道有损。然,我佛慈悲,诸位不若及时收手,回头是岸。”
那修士识得无定身份,初闻此言之时,心中当真有所忌惮。
但又转念一想,这偌大古寺瞧着似乎只无定一人,而他们人多势众,全然无需惧他一个化神期的佛修,方才那一丝忌惮,便被彻底打消了去。
“我等无意叨扰,只方才来时,见此处魔气汇集,料想是有魔物作祟,特来清剿叛道魔修。还望师兄莫要阻挠。”
“魔修?”无定故作吃惊道,“此间禅林灵境,何来魔气之说?这叛道魔修,又是从何谈起啊?”
那修士一听这话,暗自握紧了拳,冷声道:“若伏山巅今晨雷声大震,魔气四溢,试问仙门之中还有何人不知?怎到了师兄口中,却好似我等凭空污蔑?”
“何必与他废话!”
另有一人耐不住性子,扛起巨斧便跳了出来,大喝道:“此人与宴清霜曾是故交,现在跟咱们装傻充愣,只怕是有意替他拖延。
“我看,他们分明就是同伙!”
“说得对!什么化外无定僧,此人早已被禅宗除名,算不得正统佛门弟子。大伙今日既然来了,何不将这假和尚一并捉了,带回去交由沈宗主发落!”
这话一出,众修士群情激奋,方才的收敛不复得见,竟纷纷亮出兵刃,叫嚣着逼迫无定交出那入魔之人。
偏偏无定对此置若罔闻,气定神闲地在院中石桌前坐下,又不慌不忙斟了一盏茶,大有将那群义愤填膺的修士晾在一旁的意思。
过了片刻,那领头修士倏然擡手,制止了身后此起彼伏的呼喝。
“无定师兄,”他道,“此处毕竟佛门所在,实是不必为了一个叛道之人闹得不可开交。
“宴清霜借魔气渡劫,本就有违天时,此番若是让他得了逞,恐怕你我,乃至仙门上下一众修行之事,皆会受此影响。
“师兄何不再仔细思量一番,只要交出宴清霜,我等便立刻撤出若伏山地界,绝不与师兄为难。师兄意下如何?”
石桌上的线香矮了一半,茶水也已见了底。
无定自顾自地再斟一盏茶,连一个眼神也未曾分给那人,半晌才问:“施主可说完了?”
那修士脸色阴沉几许,强忍火气瞪他一眼:“说完了。”
“那便好。”
无定优哉游哉地道:“诸位方才之言,小僧听明白了。诸位不愿得见宴清霜渡劫,并非是为阻止魔修重现于世,而是担心他窃夺天运灵气,坏了尔等修行大计。
“悲哉,悲哉。
“琉璃净世为镇守裂隙自封雪原之时,不见尔等感激涕零;三年前遭逢变故,也不见尔等出手相帮。
“现如今,宴兄一无害人,二无夺利,不过是借了些许魔气,只为解救族人,惩治大奸极恶之仇敌,尔等便要对他赶尽杀绝,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呵……”
他嗤笑一声,擡眸看去,“这便是琉璃净世至死守卫的世道。沈赤亭那般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诸位竟也甘愿对他俯首称臣,当真是可笑至极。
“不过,你们来得太迟了。
“宴兄超世之才,历劫破境本就不在话下。他如今,已然是渡劫之列了。
“诸位是否该掂量掂量自个儿,在渡劫之境面前,是否还有咄咄相逼的底气?抑或是你们觉着,玄穹山上的那几位,当真会在意蝼蚁死活?”
听到这番话,人群中隐隐有微小的声音,迟疑着开口:“无定师父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咱们如此这般……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有人附和道:“方才我便觉着过了,只没敢吱声。沈家现下如日中天,今次却未出一人来此相帮,哪里将咱们当人看。若是宴公子当真能除去沈家,这于咱们而言,是好事啊!”
“可那宴清霜,不是入魔了吗?我听闻入魔之人皆会性情大变,谁能保证他得势之后,不会成为第二个沈赤亭?”
“说得也是……”
“但琉璃主此举是为解救同门,或许只是无奈之举。听闻玄穹山下,至今仍镇压着琉璃净世弟子元神。假若换作是我,未必能有魄力与那姓沈的决一死战。
“宴公子这般担当,必然是重情重义之人。哪像那沈赤亭,为求飞升,竟连自家弟子都不放过,简直丧心病狂……”
“你们怎么回事?莫忘了咱们今次前来是为了什么!仙门修士,修身炼道,岂能与魔族沆瀣一气!
“他宴清霜今日敢引魔气入体,他日便敢撤去封印,迎魔族入世!届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咱们多半也要沦为魔族阶下囚,还修个屁的道!”
“可他如今,已是渡劫境……”
无定漠然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待到线香即将燃尽,方才悠悠起身。
“时辰差不多了。”
他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着,围于周遭的修士却同时安静下来。
“拖了这许久,想来宴兄的琐事也已办妥。小僧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奉陪了。
“若伏山周围已设下结界,宴兄事成之前,便先委屈诸位留在此处,莫要拿己身性命玩笑。言尽于此,告辞。”
无定说罢,在众人或怒骂、或惊疑的声音里,倏然化作流光消失在原地。
宴清霜安顿好雪初凝后,便只身来到玄穹山下。
昔日巍巍荡荡的仙山琼阁,如今好似临到暮年的老者,山脚下原本茂盛的花木大片凋零,凌乱杂草足有半人多高。
而那几株作为布阵之用的参天古木,也已落了满地枯叶。
山间障眼法及传送阵随之失效,显露出原本蜿蜒陡峭的登山之路。
山下村镇的百姓,历经狾毒之祸,已然所剩无几。
他们远远瞧见宴清霜仙人之姿,下意识便要躲避。
待他走近之后,其中那老叟更是惊慌失措起来,连忙招呼了身后一大一小两个女娃,便要行跪拜大礼。
宴清霜意念稍动,拦住了几人的动作。
谁承想,那老叟却似是受了惊吓,慌忙颤巍巍地求饶:“仙师饶命,仙师饶命啊!”
那两个小女娃瑟缩在老者身后,年长些的也尚未及笄,一边咬唇拼命忍住眼泪,一边又死死捂着幼妹的嘴,生怕她发出半点声响。
宴清霜见状略微皱了皱眉,道:“我并非太玄宗之人,老丈不必惊慌。”
老叟微愕,与那年长些的少女相视一眼,迟疑问道:“那……仙师来此,可是有何差遣?”
宴清霜并未回答,只擡眸望向远处寥落的屋舍,问:“老丈可知,附近村落,还余多少人家?”
答话的却是那未及笄的少女,她思索片刻,怯生生说道:“回仙师的话,方圆百里之内,只剩下不足二十户,其余的大都一夜毙命,死状可怖,就像是……被狾人生吞了血肉。”
“竟是这样……”
按说现下狾毒已除,不该再有此等惨事发生。
但沈赤亭在玄穹山上,豢养了一批狾人充当死士。
而身中狾毒者,需以精血饲喂,方能压制体内躁动的毒性,如此才更易于控制。
只没想到,沈赤亭居然残忍至此,竟是将栖居于附近的村民,活生生充作狾人大军的食物。
宴清霜沉吟片刻,道:“我此次,的确有事相托。”
“仙师请讲。”
“烦请老丈与姑娘知会附近村民,与他们一道离开此地,务必越快越好,否则,恐有性命之危。”
宴清霜说着,目光瞥向那老叟不大便利的腿脚,不由话音一顿,“是我冒昧了,若是老丈不方便……”
“方便,方便!”
这时,一个尖利的女声,蓦地惊了那爷孙三人一跳。
随后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从杂草堆里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直扑在宴清霜脚边。
那女子察觉到面前人的不悦,连忙后退了半步,伏在地上道:“宴公子,您要协助村民撤离此地,我可以代劳!只求宴公子救我一命!您若答应了,便是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琴裳?”宴清霜认出了这疯疯癫癫女子的身份,略有些惊讶。
不过几月不见,身为仙音门主的琴裳,竟是全然变了模样,再不复往日高不可攀。
眼前的女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覆着淤青的眼窝深深凹陷,左脚筋腱也被人挑断,几乎已经不成人形。
宴清霜示意一旁的爷孙三人,暂且进到屋中回避。
他颇为嫌恶地睨着地上满身狼狈的女子,随手捏了一道隔音的术法,漠然道:“琴门主这是何意?”
琴裳原本精致的面容,现下却沾满了脏污。
她凄然苦笑:“如您所见。沈赤亭他疯了,他现下天命将近,为求飞升,简直天亮丧尽!我妹妹琴漱便是死于他手,我的修为也几乎被他吸食殆尽。
“为了防我逃跑,他还亲自废了我的左脚。今日若非沈夫人相帮,只怕我也难以逃出生天……”
宴清霜平静看着她:“你既已经逃了出来,还想让我如何救你?”
琴裳解释道:“我出逃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入沈赤亭耳中,他定会派人前来捉我回去,到时,还请宴公子不吝出手,救我一命!”
“你倒是选了个好时候。”宴清霜收回目光,唇角噙了一抹冷笑,“只是,我为何要帮你?”
琴裳心中一急,忙道:“这些年我替沈赤亭做了不少事情,他和太玄宗的秘密我都知晓。宴公子若有想问之事,我定当悉数奉告。”
她见宴清霜神情未动,便咬了咬牙,自行说道:“先前狾毒之事,便是他与徐宥自魔域带回的毒物所炼!他命我仙音弟子将毒素投至各地村落,一面以此掩饰转魂阵攫取灵气之事,一面又以收容为由,暗中培养狾人大军为他所用。
“他自己倒是择得干净,却让我仙音门沦为马前卒。可仙音门所行本是岐黄之道,如今反成了害人之术……”
琴裳神色愤然,说出的话也语无伦次:“宴公子,乱世生存,我也是身不由己。若非被沈赤亭威逼利诱,也不会做下这诸多恶事。我知错了,求您宽仁,帮我一次!”
“呵。”宴清霜轻笑出声,眼底浮现的寒意与嘲弄,却让琴裳适时闭了嘴。
“公子……?”
“既然如此,那便去做罢。”他突然开口。
琴裳闻言,大喜过望:“多谢公子!我这就去。”
“不过,”宴清霜唤住了她,“宴某倒当真想起一事,还望琴门主解惑。”
“公子请讲。”
“我记得,司予似乎是琴门主派去合欢宗的细作。”
听到这话,琴裳瞬间脸色煞白,“……是。”
宴清霜点点头,又问:“看来,此子当初抓走阿凝,意欲对她行不轨之事,也是受了你的指使。”
琴裳立时慌乱起来:“我没有!我只是听从魆的吩咐,命司予将雪少主送去太玄宗,其余之事,皆是司予自作主张!宴公子明鉴!”
“是么。”宴清霜声音渐冷,“那红桦林中血杀阵,险些害得阿凝丧命,琴门主又要作何解释?”
宴清霜的语气并不重,琴裳却只觉可怖的杀气,好似霎时间将她钉在地面,膝盖和指尖泛起骨裂般的剧痛,竟是再说不出半句辩驳之言。
“你觉着,伤害阿凝之人,值得饶恕么?”
话音方落,宴清霜微微擡手,阴冷诡谲的黑雾自他掌中窜出,化作透着白骨的鬼爪,猛然扼住琴裳的咽喉,“你方才所言之事,我早已知晓,留着你似乎也无用处。”
琴裳的脸色已因濒临窒息而发紫,她竭力抓住攥在颈间的鬼爪,却未能使其松动分毫。
“宴……公子!”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气绝之时,宴清霜猛地将她甩向一旁,适时避开了一簇穿心箭。
骇人的鬼爪顷刻消散,琴裳劫后余生一般瘫坐在地,捂着颈子大口喘息,咳得面上通红。
与此同时,山道之上蓦然出现两队紫衣修士,他们显然是冲着琴裳而来,在看到她身旁的白衣青年时,个个如临大敌。
“是宴清霜,快去禀告宗主!”
传信的弟子立即行动,但他堪堪御剑而起,众人却听得利刃入肉之声,下一瞬空中便爆开一团血沫,染得周围凋敝的草木一片殷红。
宴清霜依旧垂袖而立,右手拨弄着那串白玉菩提念珠,方才也无人见他有何动作。
那群紫衣修士被同伴的遭遇唬得呆怔原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有资历浅些的弟子瞧见这一幕,已忍不住弯腰作呕。
他颇觉厌恶地移开视线,侧目瞥一眼仍旧瘫坐在地的女子,淡声道:“你今日运气不错,我方才改了主意,你这条命,我不要了。你既招惹了阿凝,理应留给她处置才是。她心地比我良善,兴许会饶你死罪。
“方才我已将噬魂锁打入你体内,你最好莫要再动不该有的心思,否则,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琴裳闻声大骇,再顾不得往日颜面,急急跪地俯首:“……是。”
宴清霜满意弯唇,吩咐道:“你去吧,务必将附近村民带入安全之处。”
琴裳应声之后,撑着僵硬的腿脚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偷眼瞄向宴清霜,许是魔气的缘故,面前这长身玉立的青年,比之先前所见分明并无不同,但周身气息却又愈发冷冽,直教人心生惧意,再不似当年朗润如玉的无双公子。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即过,她不敢耽搁片刻,折身便往那爷孙三人所住的茅屋走去。
然这时,后方倏地传来利刃破空之声,穿过重重枯枝与残叶,径直刺向琴裳后心!
她的身体瞬间僵住,好在宴清霜及时出手,挡下这几乎必杀的一招。
“琴裳,你当真要叛我?”
山林间不见人踪,却传来老者沧桑的质问声,“数百年来,老夫自诩对你仙音门照拂良多,你便是这般回报老夫么?”
琴裳早在察觉此人气息之时,便已是胆丧魂惊,她今日这般狼狈,在众人眼前丢尽了脸面,哪里还有半分仙音门主昔日光彩。
然而,令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现下就在眼前,她却无力与之对抗。
她此刻恨极了沈赤亭,也恨极了无用的自己,惊怒交加之下,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竟强行破开周身禁锢。
琴裳本就只是化神修士,又被沈赤亭夺去了大半灵力,现下至多只有结丹初期的修为,如何能抵挡得住渡劫圆满境散出的威压。
她当即呕出一口血,望着声音传来的方位,咬牙愤愤道:“沈赤亭,你个老不休!老娘这些年无名无分跟着你,替你典身卖命,见了多少你那些腌臜龌龊的勾当,可曾说过半个‘不’字?
“而你倒好,到头来竟丝毫不顾往日情分,夺我修为,掠我金丹,还让你那好徒弟,踩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琴裳目眦欲裂,唇角溢出的血丝愈加刺目。
她缓了口气,继续骂道:“沈赤亭,你于仙音门所谓‘照拂’,便是每月施舍来炼丹制药之材,可最后,那些天材地宝炼成的灵丹仙药,还不是成了你太玄宗囊中之物!
“我早已不欠你什么,可你贪心不足,又锱铢必较,只因我冲撞了你,便想让我仙音门弟子,悉数成为你飞升之路的祭品!当真其心可诛,恶毒至极!”
“放肆!”
沈赤亭怒喝一声,天人法相终于显现,竟足有仙山之高!
拂袖间荡平山间林木,枯枝残叶混杂着飞沙砾石扑簌而下,使得山体及地面震颤不已。
琴裳几乎站立不住,却仍要叱骂不休,然而无意间瞥见一旁宴清霜的神情,正欲出口的话又不得不堪堪咽下。
宴清霜对此有些不耐,冷然道:“此时逞口舌之快又有何用,若不想枉送性命,便按我说的去做。还不快滚?”
琴裳也不知为何,她对宴清霜的惧怕,似乎更甚于沈赤亭,听出他语气里的厌恶,便赶忙收敛了情绪,垂眸应是。
待她离开之后,宴清霜收回散出的灵力。
若非现下还用得着琴裳,他本也不必理会她的死活。
而这灵力收回瞬间,却见琴裳方才所在之处,骤然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足见其威力。
沈赤亭瞧着琴裳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登时火冒三丈,操纵法相执起利刃,便朝宴清霜眉心刺去。
“宴清霜,如今全天下的修士都在寻你,你居然还敢送上门来。”
锋锐寒芒顷刻逼近,沈赤亭此次应是当真动了怒,出手竟招招直取要害,不留一丝余地。
“捉拿琴裳,乃是老夫家中私事。你一个外人贸然阻挠,是否有些逾矩了?”
宴清霜闻言轻轻一笑:“沈宗主的家事,在下自是不感兴趣。但你我两宗之间的恩怨,是否也该适时做个了断?”
青年手持菩提念珠,行止间依旧从容不迫,仅以枯枝为刃,便能阻得那沈赤亭的天人法相不得近身。
而方才赶来山下的那些太玄弟子,已然溃不成兵,竟连刀剑也握不住了。
他的目光幽寂深远,遥遥望向立于仙山之巅的那道虚幻身影,步履轻缓如踏云端,身形一晃,便闪现至前方十丈之处,不疾不徐地朝着白玉阶上的老者行去。
沈赤亭此番出手未能讨到好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宴小友果真天资过人,月余未见,功法竟已突破至此。
“只老夫实在有些好奇,你孤身独闯玄穹山,杀我宗门弟子,阻我捉拿叛逆,又是打算如何与老夫了断?”
宴清霜侧身避过一记罡风,优游自如道:“沈宗主与令徒,谋害我宗族弟子在前,辱没其元神在后。在下今日前来,正是为了取尔等狗命。
“贵宗有四位渡劫坐镇,其余三位又何必隐在暗处,不妨一起上罢,以免让沈宗主,输得太难看。”
“竖子狂妄!”
沈赤亭冷哼道:“莫要以为你借了魔神之力,便能在老夫面前大言不惭!教训你这竖子,老夫一人足矣!免得传扬出去,反叫世人以为我太玄宗以多欺少。
“说到底,你引魔气入体终归非是正途,若是你父亲尚在人世,见你这般离经叛道,想来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大义灭亲,诛灭你这魔物!”
话未说完,方才还在半山腰处的宴清霜,猝然闪身上前!
沈赤亭还未看清他的身形,便见他手中虚虚一握,浮于周遭的枯枝便齐聚而来,化作一柄三尺长剑,直刺而来。
“沈赤亭,你有何资格揣度我父亲的想法。”
他剑气凌厉,剑法刁钻,加之昔时鲜少在人前使剑,旁人根本无从预判他的出招,几乎每一式都逼得沈赤亭不得不潜心应对。
“你先前亦曾试图与魔神交好,只可惜,你手中并无他想要之物。若非如此,今日被声讨之人,便不是我,而是你了。”
直至此时,他终于将眼前老者的模样看得真切。
只没想到,这昔日丰神俊朗的仙门魁首,今次一见,却已是华发苍颜,面上颈间遍布褶皱与斑痕,就连脊背也难掩佝偻之貌。
沈赤亭身上的熏香极重,但即便如此,也遮不去他身上刺鼻的老人味。除却根骨修为还在,俨然已瞧不出半点仙门尊长的姿态。
天人五衰之势无可逆转,也难怪他近来为求飞升,做尽癫狂背德之举。
或许也正因如此,沈赤亭与他对战之时,并不敢使出全力,生怕消耗过多,短时难以恢复,影响了飞升大计。
与此种状态下的沈赤亭对招,宴清霜占得优势,几乎已是必然。
他未曾调动魔气,只以纯粹的剑招与之对决,剑尖直刺沈赤亭颈侧。
可就在他近身之时,手中长剑却突然失了控制,转瞬现出原貌!
宴清霜立时松手后掠,然而枯木抽出绿叶新枝,不断生长成蛇似的藤蔓,眼见就要缠上他的指尖,又被他身周爆发出的肃杀刀气齐齐斩碎。
漫天碎木之后,猝然袭来一道掌风。
同时玄元赤火借着碎木之势,灼燃而起,瞬间将白衣青年围困在内。
宴清霜见状从容依旧,他的衣袍被热浪扰得翻飞不止,唇角却扬起一抹讽笑:“枯树生花,赤火焚世。微木、烈铂二位长老,久违了。”
音落,他身周骤然腾起一道魔气,生生将那跃动不熄的火焰撕出一处缺口,直冲眼前的三人而去。
微木所修乃是草木之道,凡曾有生机之处,皆是他的主场。
在他的驭使下,早已枯朽的巨木重新焕发绿意,自山体破土而出,迅速长成参天之势。
盘虬根系深扎地底,淬了毒的藤条如触手般交错缠绕,须臾间凝成一堵坚不可摧的盾壁,将那来势汹汹的魔气抵挡在外。
沈赤亭此时已现颓态,烈铂连忙上前搀扶:“掌门师兄,你飞升之时将近,不可再这般消耗。此子不过是个初入渡劫的后生,交由我与师弟处理了便是。”
微木也道:“掌门师兄且安心调息,待我二人解决了宴清霜,便同去为你护法。”
沈赤亭察觉到灵府内的灵力,已隐隐有激涌前兆,便也不再推拒,点头道:“也好。此子尚留有后手,你二人务必小心应对。”
“掌门师兄放心。”
话虽如此,沈赤亭心中却仍有些忐忑。
他撤出山门战场,便立即点了一名弟子,问询徐宥何在。
那弟子道:“大师兄今日一早便不见踪影,想来还在后山闭关。”
“闭关?”沈赤亭闻言冷哼,“他倒是勤勉。”
话音方落,另有一弟子匆匆御剑而来,行礼道:“宗主,大师兄在后山无妄崖,说是‘进补’之事有了新进展,特来请您前去一同商议。”
沈赤亭听到这话,心中一喜,方才对徐宥生出的不满便打消了大半。
他在离开前又吩咐弟子,增派人手看守第三峰禁地,随后便匆匆朝着后山赶去。
不同于前山的颓败,无妄崖附近的灵气几乎未受影响。
沈赤亭行至崖前,适逢穹窿之上聚起一片阴云。
他直觉有异,犹以为此乃飞升雷劫将至之象,虽心中不安,但也并未多想。
此刻在他眼中,徐宥所言的“进补”之事,方为重中之重。
若成了,他此次飞升便多了一分胜算;若不成,他也好尽早再寻旁的替代之法。
而所谓“进补”,便是将他人灵元及修为剥离炼化,如此得来的“补品”最为纯正,胜却世间任何一味灵丹妙药。
此次借诛魔之由,召来了近半数的仙门修士,其中大多是为阻止宴清霜渡劫而来,但他们显然失败了。
那么,余下这些未能及时赶去若伏山的修士,无疑便是绝佳的“食料”。
此种隐秘之事,自是不能叫旁人知晓。
这些奉召集令上山的修士,皆被蒙在鼓里。而他们得知真相之时,便也距元神离壳、身死魂消不远矣。
沈赤亭自诩了解这个颇有出息的亲传弟子,故而自前次两人大打出手之后,徐宥主动低了头,他便也未再追究此事,甚至允他在这唯一一处完好的洞府闭关修炼。
毕竟师徒一场,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多,而徐宥合该为此感恩戴德。
但无妄崖边,身着紫色锦衣的青年,随手将最后一位剥离了元神的修士尸骨丢入崖下,这才悠悠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瞠目而立的师尊,笑着说道:“师父,多谢您赏赐的宝地,徒儿已然将这些食料悉数炼化,九转丹成,飞升可待。”
看到方才这一幕,沈赤亭心头涌起些许不祥的预感,他谨慎盯紧了徐宥,面上佯作镇定地道:“既然如此,好徒儿,还不快将此丹呈与为师?”
徐宥站在高处俯瞰着自己的师尊,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随后提步走到沈赤亭身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师父多年来的教养之恩,徒儿无以为报。
“不过,师父尊体受损,仅凭此丹,只怕尚不足以顺利飞升。徒儿适才想到一计,不知师父可有兴致一听?”
沈赤亭闻言,忙问:“何计?”
徐宥略微侧身,附耳道:“师父且看仔细了,错过这次,可就没机会了。”
说罢,他手掌一翻,以捷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将五指扣入沈赤亭的后心,在他震愕不已的神情里,贪婪汲取他灵府内的浩瀚修为。
“逆徒,尔敢!”沈赤亭身体骤僵,发指眦裂,不可置信地瞪向徐宥。
却奈何方才与宴清霜一战,已令他消耗了不少精力,此刻急需调息休养,哪里会是同为渡劫圆满境的徐宥的对手。
“我有何不敢?”徐宥好笑地道,“徒儿费了这许多力气,才炼出这九转金丹,师父难道以为,我当真会将这世间仅此一枚的至宝,拱手孝敬于您?”
他大笑两声,欣赏着沈赤亭愤不欲生的神情,俊逸的脸上显露出几许狂傲之色。
“既然师父总说,为我付出了太多心血,不若今次便再帮徒儿最后一把,待我飞升之后,必不会忘记师父的大恩大德。你当年害我徐家灭族一事,便也,就此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