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
宴清霜少年时便在不归山与魔族一战成名,此后突破进境之快,在同境修士中无人能及。
仙门弟子每每提及于他,无不心向往之。
故而在过去很长一段时日里,只要有他现身之所在,必然是人潮纷涌,修士们慕名而来,只为一睹年轻一辈第一人的仙姿。
只可惜琉璃净世规训森严,且地处特殊,他及冠之后便久居雪域,鲜少入世,更无曾与谁人交游。
旁人再提起这位不世仙才的名讳,便只知其如玉君子之貌,倒山倾海之能,端的是凛凛霜雪,却又心怀慈悲,宛若神明遥不可及。
是以所有人都未料到,如宴清霜这般的端方公子,居然会被浮玉宫的小妖女勾去了神魂。
此前雪初凝尚且天真,一直被那人保护得很好。
直到后来宴清霜出事,短短三年间,外界非议如同回潮的浪头,悉数倒灌入她的耳中。其中不乏污言秽语,诋毁中伤。
更有好事者,早在当年墨宗对她下达悬赏令之时,便趁机浑水摸鱼,试图言语羞辱于她。
那些人族修士对于妖族的恶意,也因着宴清霜与她定下的婚约而愈演愈烈。
雪初凝生来骄矜,自是不会将这些宵小之徒放在眼里。
但她心中也并非全然不觉委屈。
她原以为只要再次见到宴清霜,便可以弥合她心上岌岌可危的裂痕。
不承想,最终却是他亲手给了这颗心致命一击。
偏偏她知道那人另有苦衷,竟是连恨也难生,只余下满心酸涩,叹一声命运不公。
可故作洒脱从来不是易事,旁人看不到体面之下的千疮百孔,便以为决绝之人不会受伤。
离开宴清霜之后,雪初凝刻意让自己变得忙碌,也不禁庆幸,他之前从未在浮玉宫留宿。
她原以为,在她最害怕的那件事到来之前,他们二人再也不会相见。
故此,当宴清霜的吻随着方才话音一同落下,她惶然无措之余,竟莫名觉得荒诞。
这应当是宴清霜第一次主动吻她。好似困兽冲破牢笼,无需她费心勾弓|,不再受礼教束缚,甚至连一丝犹豫也无。
许是他当真被她方才所言激怒,一手死死锁在她的后颈,唇舌勾缠不留一丝余地,迫得她忘记呼吸,连带着思绪也一并夺去。
雪初凝懵然颤着眼睫,脊背贴着柔软床褥,周身被雪后松林般的气息包裹着,是她最熟悉、也最喜爱的味道。
分明此刻正受制于严密的禁锢,积攒在胸腔中的委屈,却好似终于寻到了一丝罅隙。
随后泪水决堤,无声却悲戚。
清亮的泪滴犹如星火,灼在宴清霜心上。
他动作忽地顿住,纵使呼吸已变得微热,也仍是放过了她。
“抱歉……”他哑声说了一句,眉头歉疚轻敛。
然雪初凝听到这话,却气鼓鼓地睖着他。
宴清霜微怔,却见她湿润的睫羽仍挂着泪珠,一时竟分不清是委屈还是娇嗔。
“为何要来找我?”
她的呼吸尚未平复,眼眶通红,声音里难掩哭腔,眼神却带着任性般的恼意,“你我已然一刀两断,何故还来招惹?”
宴清霜知晓她心中有怨,也自觉无从忏悔,但临到此时面对她的责问,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无论他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何种缘由,也终究是伤了她的心,无可辩驳。
“先前是我不好,可我不希望你出事……得知你会遭遇不测,我自是要来的。”
宴清霜艰涩开口,擡手替她拭去泪痕,“别哭了,阿凝,你知我心意。”
“我不知!”
雪初凝重重挥开他的手,然眼角余光却瞥见他腕上重新缠好的绷带。
猫儿惯常不会听话,她这次也是真的有些生气,方才那一下力道并不算轻,恰巧打在他左腕伤处。
白净的绷带上渗出几许血色,雪初凝记得他腕上的伤口很深,可他却一声不吭,若非手指微微蜷起,还以为他不知疼痛。
“是不是打到了?我看看。”
雪初凝慌了神,连忙坐起身抓住他默然收回的手,虽然隔着绷带看不到血淋淋的痕迹,但那伤口显然是裂开了,蹙眉小声道:“你不会躲吗?”
那伤口处应是未曾上药,只凭借灵力强行止血,旧伤累着新伤,愈合得极为缓慢。
她好像一瞬便忘了方才的不悦,噙着泪的眸子里满是心疼,“为什么……随便找只兔子山鸡,放些血便是了,何必让自己伤成这样?”
也不知是谁饮了野兔的血,便崩溃似的呕吐不止。
宴清霜止住她拆解绷带的手,不让她看那可怖的伤口,稍一用力将她拥在怀里,只低声道:“你不喜欢。”
雪初凝怔了怔,便收敛起浑身的刺,耷下毛茸茸的耳尖,再说不出一句怪怨的话。
她不得不承认,宴清霜的怀抱永远能让她安心,在这温暖里停留片刻,紧绷的心弦倏然便松弛了。
她当然知晓宴清霜的心意,也明了他对她的所有未曾言说的保护和怜惜,但这并不等同于她能够坦然接受他所选择的路。
更何况,宴清霜关于未来的一切安排,皆与她所愿相违,她却没有任何理由和立场,去阻止这场近乎玉石俱焚的复仇。
雪初凝从前曾对哭哭啼啼的女子嗤之以鼻。
哭有什么用呢?挽回不了要离开的人,也无法解决任何麻烦。
可自从于浮萍镇与宴清霜再次相见,她却仿佛也变成了这样的女子。
就比如现下这般,情绪翻江倒海,偏要挤出眼眶,好似欲将这三年来所受的委屈倾数宣泄。任凭那人百般安抚,也止不住,停不下。
她初时只是默默流泪,到了后来,压抑的低泣便在一瞬间爆发。
她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伸手搂紧了宴清霜的脖子,埋首在他肩头,任凭泪水在他衣上晕开痕迹。
宴清霜擡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浅眸里仍是化不开的寒冰,内里盛着的悲伤却愈加浓重。
雪初凝的哭声许久才渐渐停歇,她止住抽噎,未曾松开环在他颈间的手。
“你不该来找我。”她垂下眼睫,通红的眸中依旧黯淡,“如若狾毒得解,你终究还是会离开我,不是吗?”
“不会了。”
宴清霜未作迟疑,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抱紧了她,“只要我活着,便再不会离开你身边。我存在一日,便陪伴你一日。”
“阿凝,若这世上没有你,也不必再有宴清霜了。”
听到这话,雪初凝好容易忍住的泪花几乎又要夺眶而出。
可她知道,宴清霜不会为了她放弃仇恨,他也绝不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