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
玉叶只是凡世一名寻常女子,虽出身苦寒,但在医道之上却颇有些天分。
她的父亲早前曾是个游方医,她能调配出抵御狾毒的药方,实则也是沾了父亲的便利。
东黎镇出事之后,玉叶带着她那中了毒的未婚夫及其两名兄弟,来到父亲生前所设的药庐里栖身。
只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独居郊野之地,到底有所不便,而那兄弟三人也终究没能熬过这场大疫。
在他们气绝之后,玉叶便收拾了父亲留下的药匣,只身前往流霞镇暂住。
流霞镇是墨宗言三公子所辖,镇上民风淳朴,相对东黎镇也更为富庶。
医馆年逾花甲的方大夫,得知玉叶的来意之后,欣然将她留下。
短短月余间,凡世黎民深受狾毒之害。
为了防患于未然,玉叶拿出曾给未婚夫试过的那剂药方,却在方大夫讶然的口吻中得知,原来先前遇到的“青相”先生早已来过此地,并将她父亲手劄中所述,悉数告知了方大夫。
二人深觉适巧,方大夫也十分乐意对她倾囊相授。
起初这方子只能暂且压制狾毒引起的躁动,后来,师徒二人几经尝试,才终于有了如今抵御狾毒的药方。
虽仍无法彻底根除毒素,但只要按时服饮,中毒尚浅者倒也未再发作。
玉叶师徒悬壶济世,对镇上的百姓毫无保留。时日一久,流霞镇医馆便聚满了慕名而来的求药者。
更有甚者,甘冒风险,不远千里也要替家中亲故求来一线生机。
药材逐渐供不应求,一时间竟成了千金难得的稀缺之物。
玉叶二人对此也束手无策,好在墨宗言三公子得知之后,派出弟子协助医馆寻药,并将这方子里的药材无偿分发给各地百姓。
然狾毒时有异变,先前的药方亦会略失效用。玉叶和方大夫不得不隔三差五便对药方稍作调整,即使未有解法,只要防患得当,至少也可勉强保下流霞镇这方安全之地。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到了玄穹山上。
若说玉叶所见的那些紫衣修士,先前对她还算客气,那么今次再寻到她,便可谓是豺狼虎豹,来势汹汹了。
玉叶原本并不愿给宴清霜徒添麻烦,但她一介弱女子,在仙门修士面前毫无反抗余地,危难关头也只得依照他当时嘱咐,用尽全力捏碎那颗白玉菩提珠。
虽说她也不知,原本坚硬的菩提珠,怎的突然一捏就碎。但幸而最终有惊无险,宴清霜赶到替她解了围,不尽山庄也及时增派人手看顾医馆。
玉叶和方大夫见了宴清霜便要叩拜,但他这次却神色淡淡,直言要带玉叶离开。
彼时言三公子并不在流霞镇,墨宗弟子皆认得玉叶其人,对此深感为难,眼见宴清霜不由分说便要带走这位小医女,却也无一人胆敢阻拦。
玉叶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踏入一道法阵,耳畔满是灵流乱窜的呼啸声,再一睁眼,便已然来到了这座孤寂冷清的废弃佛寺。
因着摆脱了困扰自己十余年的跛足,玉叶心里早已将宴清霜视作恩公,下意识便认为他这么做定有自己的道理,故而她虽不明所以,却也并不多问。
只她觉着,如今的宴清霜与先前所遇时相比,性情似乎冷了许多,说话间也再不复当时温言轻语。
但她并未在意,只当是恩公遇到了棘手之事,既然今次将她这小小医女带来此处,想来多半也与狾毒有些干系。
谁料,宴清霜来到佛寺寮房之后,面色却陡然变得阴沉如水,森然冷意弥漫开来,唬得玉叶寒颤连连。
再之后,他便一言不发地急急离去,徒留她一人茫然在此。
玉叶来得匆忙,浑然不知恩公要将自己带去何处,故而身上仍穿着单薄的粗布衫裙。
山巅古寺冰寒雪冷,银装素裹。
玉叶只不过待了半刻,便不住地浑身打哆嗦。
身后的寮房屋门大敞,里面暖烘烘的,但玉叶未得允准,却并不敢入内。
她匆匆而来,未敢多往屋内瞧上一眼,但医者嗅觉敏锐,屋子里若有若无的女子香,也实在叫她难以忽略。
原来此处住的是位姑娘,想必是宴公子十分在意之人。
方才他那般紧张,难道是这位姑娘出了什么事?
玉叶秀眉微敛,望一眼前面高耸的佛殿,搓着手臂小跑过去。
佛堂外一片狼藉,雪沫好似被狂风席卷,露出青灰岩板和深褐泥土。
这寺里空无一人,玉叶有些害怕。
她站在殿外,仰头望着高大不似凡物的菩提树,内心震撼之于,连忙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原来这便是仙山福地呀……好冷。”
小姑娘嘀咕了一句,提步迈入佛堂。
案上的线香方才燃尽最后一丝轻烟,玉叶本想续上,奈何殿内无烛,遍寻不到明火,只好作罢。
她在明黄的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闭目祈愿。
“佛祖保佑,宴公子和他要寻的姑娘平安无事,一切顺遂。”
“愿乱世将定,百姓安居,天下再无狾毒。”
“方大夫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玉叶说完心中所愿,对着佛像叩了三个礼,这才睁开双眸。
然而余光一瞥,却蓦地发觉侧前方立着一道人影。
“呀!”
玉叶吓了一跳,惊呼着急急起身。
可她的左脚尚未完全康复,被这古寺的寒气一激,竟又生出几分疼痛,惊惧交加之下,一不留神便跌坐在地。
那道倚着神台的人影,似是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愣了一瞬,便从晦暗的角落里走出来。
“还真是个凡人丫头……”
无定喟叹似的说着,抖开手中一条鹅黄色的长绒斗篷,立马将小姑娘罩得严严实实。
那斗篷似是神物,甫一上身,便将周遭寒冷抵御在外。
玉叶得了温暖,方才冻僵的手脚也渐渐有了知觉,她意识到对方应不是恶人,这才大着胆子擡起头。
待瞧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她试探着小声问:“你是……这里的僧人吗?”
无定龇开一口白牙,笑眯眯地答道:“姑娘误会了,在下不过是个游方散人,唤我无定便可。”
这座古寺位于西北之地的若伏山上,寺里有一株万年菩提树,故名菩提寺。
菩提寺应是许久之前由佛修设立,整个若伏山上也仅有这方寸之地,灵气尚且丰裕。
或许也是出于这个缘故,此地至今未被仙门发觉。
佛寺虽荒弃已久,但也难得保留下天地间最原始的造化之力,是如今罕为一见的净土,于清修大有裨益。
此地是无定从前云游时偶然所得,但他惯来闲云野鹤,鲜少会在一处久居。后来恰逢宴清霜遭难,无定便将这菩提寺之所在告知与他,至少也可避一时之祸。
离开雪初凝之后,宴清霜本打算在此闭关,奈何不出月余,便听闻沈赤亭欲要吞并浮玉宫的消息。
若是换作旁的宗门,他自是不会在意,但浮玉宫有他唯一放不下的执念,到底与别处是不同的。
他冒着走火入魔的风险强行出关,怎料,到头来还是迟了一步。
这两月以来,修士身染狾毒之事屡见不鲜,但中招者皆是修为低微之人。
故而雪初凝染上狾毒一事,出乎了所有知情者的意料。
宴清霜这几日寸步不离地照顾她,毒素发作的规律也渐渐趋于稳定。
却不想,他今次只离开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叫这猫儿趁机逃了出去。
他知道雪初凝恢复了意识,却也因此更为惶恐。
菩提心确有除恶净秽之能,但他并非不会被毒素感染,只是在菩提心的净化之下,这些毒素几乎不足以控制他的行动罢了。
他能感受到身体的一切变化,同样会看到万物失色,天地泣血。
所以他知道,阿凝一定会害怕。
清醒的意识分明对血和腐肉抗拒无比,却又无力挣脱毒素的控制,好似身体沦为邪魔的躯壳,束缚着神魂,喜恶概不由己。
最终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血色蚕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一定怕极了。
她害怕自己会伤及无辜,伤到他,所以定然会逃去一个无人之地。
狾毒的狡猾之处便在于此,在对血液的极度渴望之下,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徒劳的反抗。
哪怕是为此伤害自己。
可她为何一定要逃?为何不能等他回来?
为何不相信,他会有办法令她恢复?
宴清霜抑着怒意,散出神识四下搜寻,最终循迹来到两座山头之外的一处隐蔽洞窟前。
说是洞窟,实则这洞口只容得下幼小的野兽通过。对于身形纤细的女子而言,倒也不在话下。更何况,那只猫儿的身子本就柔若无骨。
嶙峋山壁自然挡不住宴清霜的脚步,他轻松穿过阻碍,里面果真别有洞天。
淋漓血迹洒了一地,有拖行的痕迹自洞口延伸向内。
地上丢着一张完整的灰色毛皮,看模样应是山间野兔,而那皮毛旁边零零散散横着数截白骨,上面仍连着一些未被啃食干净的血肉,森然可怖。
洞窟深处的洞壁底部,嵌着一个更为狭小的洞xue,受了惊吓的猫儿便蜷缩在里面。
她身上的衣衫已然在奔逃途中被灌木刮破,几难蔽体,白玉似的藕臂染了血迹,此刻正抱着双膝埋头瑟缩,雪白长发散落下来,遮住肩颈和长尾,如云雾迤逦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