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深蓝
疼痛。
尖锐的、几乎深入大脑中央的痛楚,从右眼中钻出,破碎的眼球涂在破碎的玻璃上,裂成了无数片。
听说在遭遇疼痛时蜷起身子时人类的自然反应,这种姿势会让大脑回忆起身处母亲子宫中的安心感。
听说在遭遇疼痛时发出尖叫声也是正常的反应,飙升的激素会刺激心脏奋力跳动,力图平复过分激昂的情绪。
里琉无法尖叫,她也不能蜷缩起身子。她只是看着。
以残存的左眼,平面地窥探一切。
玻璃碎片扑朔般落下,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了,却能够无比清晰地看见对方的身影。浅白的发丝被雨水染成和她很相似的灰色,濡湿的和服衣袖沉沉地缀着松纹,也变成了湿漉漉的深色。
这是于她而言全然陌生的男人,她不可能见过……
不。
她见过他。
在遥远的过去,也在即近的不久之前。
“你,被诅咒了。”
他宣判着,浓郁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她。
“你会死在这里。这是你的报应。”
是的,里琉见过他。在五条家的大宅里,也在动物园的小摊前。那天他也穿着松纹的和服,狠狠地撞在她的肩上,连道歉也没有说出口。为什么那时没有认出来呢——为什么没有意识到他是五条家的人?
痛感麻痹了诸多情绪,唯有此刻的悔恨依旧鲜明。除此之外的情感,就只有憎恶而已了,理性不复存在。所以她不可能在这时候想起,在被她丢弃的往日中,与他的见面只是短暂的一瞥罢了,他们连彼此的名字也想不起来,哪怕是拥有相近血缘的家人,对方也总是以嫌弃般的目光看着她。
因为她只是六眼的替身,是从死人的肚子里拖出来的低贱生命,而不是五条怜,也并非里琉。
只是,本就不应当诞生的生命。
“所以你诅咒了我,是吗——是这样对吗!”
自然的本能终于得以实现,却不是以蜷缩的姿态。
如同野兽一般,里琉尖叫着、扭曲着。她也许是打开了车门,也许是从车窗的空隙中钻出去的,视线和知觉都开始模糊了。但她切实地站在了对方的面前,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松纹折叠成褶皱的色块,而他仍在欣赏着她的丑态。
“我无法诅咒你。知道吗?这是你亲手为自己施加的诅咒。”
他笑着,却不是扭曲的狂笑。而像是更平静的,如同观众一般的微笑。
“从明光大人……从你亲手杀死父亲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杀死了你存在的‘起点’。你是因为他的决定才能从死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没有了他你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什么鬼话……”
“所以他的死亡是对你的诅咒——你亲自诅咒了自己!”
“闭嘴!”
“所以你,五条怜,你会死在这里。为了明光大人,我会看着你去死。”
痛楚继续深入,视线仿佛也笼罩上了一层深黑色。里琉听不懂对方的话语。
或是说,她听明白了,只是无法理解。
也有可能她理解了,但没有办法接受。
被诅咒了……是诅咒在作祟吗?
难道,从她手刃父亲的那一天起,她活着的每一分钟都是为了此刻的诅咒缠身才延续着吗?
倘若说在这每一分钟中经历的一切异常,都是向死亡靠拢的证据,那么她在这些时日所感受到的美好又意味着什么——是在叫她不要去死吗?
毫不知情地就被判下死刑,无论如何里琉也无法接受。说了这么多,不过只是这家伙的一面之词,诅咒怎么可能存在?
只要把他解决掉的话……
冰冷的指尖抵着眼前人的脖颈,从大脑中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她难以控制身体,她费劲地收紧手指,只想赶紧结束眼前的生命。
只要他也和父亲一样,一样死去的话——
理想主义不可能贯彻得如此顺遂,袭来的术式几乎折断了她的手臂。原本仿佛立足于她身旁的优势,转瞬之间消失无踪,从勉勉强强的势均力敌牛转成了单方的强势而已。里琉被他压在脚下,薄刃的小刀抵在跳动的动脉上,深色眼眸中映出了她狼狈的模样。
“因为诅咒而亡是很痛苦的,你会死无全尸。”他说着,依旧笑吟吟的,“如果你不想那么痛苦的话,我可以帮你。我只要看着你这个杀人凶手去死就好了,结果才最重要。”
“……你先去死吧。”
“不可能。”
刀刃愈发靠近,是否已经近得足以向她施加又一重痛楚了呢?里琉已经不知道了。
大脑好痛,眼睛也好痛,她的身躯全都在疼痛着,仿佛将要从中心融化,再添上新的伤口,她也一定不会比这更痛了。
在这里死去,狼狈得死无全尸,这一定不是她的结局,这也不可以是……
“现在,你在做什么?”
是影子吗,还是幻觉?
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无法擡起眼眸,视线已完全被黑线般的噪点占据,甚至无法聚焦。但里琉看见了,有一丝类似于慌乱的神情从他的眼中掠过。刀刃冰冷的触感消失无踪,他扭曲的面孔也很快从视线中消失了。他似乎是走开了,至少从她的身上起身了,袖口的松纹耷拉着,不安般微微战栗。
而后闯入视野的,便就是熟悉的面孔了。是她曾经见过无数次的人。他会轻柔地拂过她空洞的右眼,一如既往露出有点讨人厌的笑。
“没事没事。你最亲爱的哥哥来啦。”
臭屁的话语也是一如既往有点讨人厌,但这才是五条悟。
把“最亲爱的”删掉。这是她想说的话。
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动了动,她的话语是否切实得传达出来了呢?里琉也不知道。周遭的嘈杂并未远去,她却好像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无论五条悟是否听到了她所说的,其实都不重要了。他一定猜出了她的心思,所以才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凌乱的湿漉发丝差点缠住他的指尖,他只能慢慢地收回手,而后看向另一副苍白的仓惶面孔。
“你在做什么?”五条悟再次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人似乎彻底被心虚感压垮了,如同犯罪小说中被当场戳穿诡计的罪犯,但并没有夸张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听到了颤抖声,沉重的和服布料摩挲出粗糙声响。
“您知道的,她是杀死前代家主的罪人!他的骨头在东京湾,手指在鱼的肚子里……他甚至死无全尸!”他尖声嚷着,力图证明自己的正确,“她犯下的罪过本就是诅咒——明光大人向她施加了诅咒,这就是事实!我只不过是……只是,让这一天提前到来了而已。”
“你承认了,是你提前诱发了诅咒,对吧?”
“是或不是又不重要,她就应该被处刑。她是罪人!”
有点想笑,于是里琉抽搐着发出了一声笑。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是被摆放在砧板上的一块肉,也有点像是在庭审时被高高举起的证物。
总之,不太像是真正的罪犯,尽管她犯下了真正的罪过——只有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在这场断罪中,并没有属于罪人的陈述时间。她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因为她不曾后悔。至于五条家想要怎么处置她,这也不重要。她不在乎了。
疼痛钻入神经,四肢不由自主地痉挛着,五脏六腑仿佛也被抽紧。她几乎无法呼吸,在五条悟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
这回她听见了,五条悟正在对那人说,会和他理清今日发生的一切。
“你先离开这里吧。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对吧?”也切实地听到了五条悟这么对她说。
“看来你在那个家里,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有威信啊,家主大人。”她拉扯着嘴角,露出了谁也看不见的笑,“你也没那么成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