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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日程(1 / 2)

异常日程

路边的关东煮不会背叛任何一个饥饿的人。这是里琉在今晚得出的结论。

就在公园后门不远处的墙根下,支着一个小小的关东煮摊。看起来有些年纪的摊主慢慢悠悠地搅动着汤锅里的东西,丸子与切块蔬菜轻轻碰撞在铁勺上,发出同热水煮开一样的咕咚声。他哼起了一首很老的歌曲,久远得连甚尔都觉得陌生。

分明正值饭点,小摊却没有太多人——或是说,除了里琉和甚尔之外,就没有其他客人了。虽然这也自在,但和数十分钟前逃走的喧闹餐厅相比,这巨大的落差难免还是会让人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里琉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碗里的鱼籽福袋还很烫,她顺手用勺子把这金黄色的一团东西推到角落里,一不小心压扁了碗底的一片年糕,只好悻悻地舀起吃掉了,余光却在偷偷打量着身旁的甚尔。

他们的餐点是几乎同时送上的,同样的滚烫且大碗。如果非要比比分量的话,也能明显看出来,是甚尔的那一碗更加丰盛,油豆腐都快要从碗的边缘溢出来了。他好像根本不怕烫,呼哧呼哧吃得开心,却又不时呼出一口透白色的热气,叫嚷着“烫死人了!”,然而咀嚼的动作一秒钟都不舍得停下。

这家伙究竟是怕烫的“猫舌头派”,还是毫无感觉的“无所谓派”呢?这就是里琉正在琢磨的无聊小问题。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值得好好研究一下的课题。如果甚尔没有突然恶作剧地往她的脸上喷一口热气的话,里琉相信自己肯定能够就这个课题得出相当明确的结论的。

可惜了,这个讨人厌的“如果”切切实实地出现了。

里琉嫌弃地皱起脸,这股湿漉漉的热气熏得她的脸颊都在发烫,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快变成关东煮汤锅里漂浮着的一颗肉丸了。

“你干嘛?”她气恼地瞪着甚尔,嫌弃的面孔皱得像个老婆婆,“故意的吗?”

坦荡荡的甚尔完全没打算遮掩什么,满不在意似的耸耸肩膀:“当然咯。”

“好幼稚。”

“谁叫你一直在偷看我的。我可不喜欢被别人盯着吃饭。”他这话说得仿佛一切皆是理所应当,“不打算认真吃饭的话,就把你碗里的肉丸子给我吧。”

“……你想要的话就给你吧。”

“这么大方?”

“太多了,我吃不完。”

说着,里琉小心翼翼地把碗推近了些,捞起仅剩的三颗牛肉丸——以及其实是故意为之但假装成了无心之失的三大块白萝卜,咕咚咕咚丢进甚尔的碗里。

切得方方正正的白萝卜早就被煮的失去了漂亮的尖角,又经过了一场漫长的转移旅途,落到甚尔这儿时,看起来已经是圆滚滚的模样了。他有些嫌弃似的“啧”了一声,倒也没说别的什么了,默默吃下了这几块白萝卜,一边咀嚼还一边夸张地拧着脸,仿佛正在经历某种酷刑。

可是,在吃掉自己碗里原有的那几块白萝卜时,他可没有露出这种表情。

由此里琉可以断定,这也是甚尔糟糕的演技之一。

“我说,你下次要是不想吃白萝卜的话,还是丢给惠吃吧。”甚尔扯了扯嘴角,“他这个怪小子,最讨厌胡萝卜,却喜欢白萝卜——明明全都是萝卜!”

好像知道了一些了不得的小事。里琉磨蹭着点了点头:“是这样吗?我也不知道胡萝卜和白萝卜有什么鲜明的区别,只要是萝卜类的蔬菜,我都不喜欢。”

“因为有怪味道?”

“嗯。感觉像酒一样的味道?”

“拜托你别把萝卜和这种好东西联系在一起。”

甚尔嫌弃地把最后一块白萝卜丢进嘴里,这才开始吃起里琉好心让渡给他的那三颗牛肉丸。

“啊,对了。说起来——”

慢吞吞如此说着的里琉,忽然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好是不是要说到这个无聊的话题。但被甚尔的一声“干嘛?”催着,她不好意思不说下去了。

“说到惠,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还没有和他们说过我辞职了的事情呢。”

“诶,你还没说吗?”

甚尔好像很惊讶,也不知道他这是在惊讶什么。

“你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啊,他们又没主动问过我。而且我怎么可能在没有你在场的情况下说到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嗔怪着,“要是被他们提出了质疑或是担忧,我还需要你帮忙缓解气氛呢!”

里琉气呼呼地说着,实际上也不是在对甚尔生气。非要细究一下,她想她大概是对自己有点不满吧。

原本她为自己定下了“自我坦白”的日期,早早想好了要拿出最像大人的模样与惠和津美纪好好说明一下她未来会成为一个名义上的无业游民,并且要就此话题好好探讨——准确说是对孩子们洗脑一下——关于就业自由的这个话题。

按照她的设想,一切好像都挺不错的,可早已定下的这个日期却一拖再拖。拖延得太久了,以至于她都一度忘记了还有这件事的存在。

尝试掩盖无业游民身份的伪装行动从新年起也懈怠了,虽然也要归咎于她和甚尔几乎逛遍了小小的川崎市,又无暇在本应是工作时间的八小时中去往川崎之外的其他地方游荡,但从本质来说,这份懈怠还是出于懒惰。

就算如此,津美纪和惠还是没有提出半点质疑。

里琉总觉得他们已经发现了,只是出于礼貌和善心才没有点破罢了。也有可能他们还没看出端倪,可里琉实在不觉得他们是如此迟钝的孩子。

看来真的要把这桩事提上日程了……

放在明天,还是后天?

不行不行,这也太早了,她还想要先为自己做好充足的心理铺垫呢!

正苦思冥想着,却听到甚尔放下了碗,在小桌板上碰撞出分外清脆的响声。他嗦了一口大麦茶,话语也如漂浮在水上似的,晃晃悠悠。

“没我在场,你也能说的吧?”他趴在桌上,懒洋洋地只用余光瞥着她,“你就是想拉我当挡箭牌而已,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是无业游民。”

“我真没有这么想!说真的,我其实也算不上是失业者啦,我也是有工作的。虽然……”

似乎瞥见到蒸汽氤氲的另一侧,小摊的老板已擡起了眼眸,里琉生硬地中断了未尽的话语。

虽然根本不是能够放上台面的工作,也完全不可能坦诚地告诉津美纪和惠。他们一定会吓得尖叫到逃走的。

有时想到自己在做的事,里琉自己也会渴望尖叫。

“毕竟是,港口afia的‘清道夫小姐’嘛。这实在不是什么光荣的职业。”

里琉低下头,树枝的影子交叠错乱地映在手掌中,伴随着步伐在皮肤上游走。橘色的景观灯总是会从影子的间隙中钻出,只维持了不到一秒钟,倏地便被黑影盖住,似乎从未在她这儿停留过。

夜晚的公园寂静无人,即便今夜尚早。

以时节来看,现在完全能够算作是早春了,只是空气中仍踟蹰着冬季的寒凉意味。并肩走在寂静无人的景观步道上,连虫子的声音都听不见,它们大概都还深藏在冻土的地底里,要等到下周回暖的空气正式吹来,才会情愿从整冬的长眠中苏醒。

如果有虫子的鸣叫声,里琉当真会觉得自己正漫步在森林里的。

不得不说,尽管今日的约会日程几乎在每个地方都出现了不大不小的差错,但这最后一环——在公园里漫步——居然能够分外顺遂地进行,也算是个不错的收尾了。

“你喜欢这工作吗?”

很突然的,听到甚尔这么问。

里琉擡头,望着走在身边的甚尔。她的影子盖住了他的肩膀,让这件漆黑的外套透出更加浓郁的色泽。

说着这话时,他并未看着他,只盯着原处的地砖裂缝,话语也像是漫不经心。里琉猜不出这么问的他,究竟是想要知道些什么。

不过,对于这个问题,她从来不需要多想,能够给出的回答一直很明确:“说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只是他们有需要我做的事情,我就会去完成而已。”

“这样啊?”他拉扯着嘴角,像是做了个难看的鬼脸,“要我说的话,这种工作也不可能做一辈子吧,没想过从黑老大的手底下‘逃走’吗?”

“唔……”

好像,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呢。

说到底,只要是与“未来”有关的,她确实都没有思考过。

没有想过是不是一辈子与尸体打交道,也不曾想过脱离“死亡”之外,还有什么是她能够做到的事情。

这充满未知的可能性,光是想象一下,都叫人毛骨悚然了。

也许是逃避的心情在作祟了,或是真的想要寻求解答,她轻笑了一声,半开玩笑似的说:“可是不做清道夫的话,我还能做什么呢?话说在前头,我不是个很有本事的家伙,也不打算成为咒术师杀手。”

“那就当农民咯。”

以理所应当般的口吻,甚尔如是说。这个答复好像等待已久。

“你不是说,农场还挺赚钱的嘛。”他把双手藏进了裤兜里,打着谁也看不明白的节拍,“所以,干脆去当农民好了。”

明明是正经的回答,里琉却忍不住笑出声了:“那你会来帮我吗?这么大的农场,可不是我一个人就可以打理好的。”

“嗯——也不是不行。”

只装出了两秒钟苦恼的模样,甚尔就立刻答应了。说不定根本不是他想让里琉当农民,而是他自己想要成为第一经济的支柱之一呢。

不过……未来的事情啊。

未曾想过、也一直不愿意思索的事情,在这一刻被鲜明地提及,里琉想,自己是时候好好思考一下了。

正如甚尔所说,清道夫算不上是可以持续一辈子的稳定工作。

她会老去,举不动斧子与榔头;她也有可能在未来诞生出更多无用的自尊感,会觉得这肮脏的工作放不上台面。

可能性,实在太多了。多得数也数不尽。

“关于这份工作的事,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和森先生说的。当然啦,我说的是以后。”她挤出一丝笑容,“我还要先偿还森先生的恩情才行。不管怎么说,把我捡回去养大的恩人,永远是他没错。”

“行吧。不管怎么选择,只要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就行了。”

“感觉你今天格外大方。我说的不是金钱方面的阔气,而是情感方面的大方。”

“你的意思是我平时都很小气?”

“对咯!”

调皮似的,刚丢下这句话,里琉就故意往前跑了好几步,一下子把甚尔甩在了身后,他那兀自伸出的准备将她揪回来的手掌也落了空,只好悻悻收回。

顺利逃脱抓捕的里琉小姐继续径直向前走着,步伐似是稍稍加快了些,看来已经不只是想要逃脱而已了。她被立在步道尽头的小屋吸引了注意力。

走近些,才发现那并不是小屋,而是划船项目的售票厅而已,依旧亮着光。依照窗口上贴的细则,游船项目的停止售票是八点整,游客最晚需要在停止售票的半小时后将小船划至此处归还,所以建议游客们最好在夜晚不要将小船划得太远,以免赶不及项目停运的时间。

而现在是……

“还有十分钟!”里琉兴冲冲地朝甚尔挥动手臂,招呼他赶紧过来,“我们玩一玩划船吧!”

换作平常时候,甚尔大概会很扫兴地说出拒绝或是“这看起来很无聊”之类的话,当然也有可能玩心大发地同意陪她折腾。一切皆是概率问题。

但这会儿才不是平常时候——现在可是约会呢!

一扫所有的概率问题,抄起圆滚滚的崭新船桨,登上晃晃悠悠的小船吧。岸边灯光倒映在河上,乘着每一重涟漪的边沿,泛起鎏金般的光泽。河水似乎会吸走所有的声音,这里比步道处更加寂静,恍恍惚惚间,反倒是身处河上的时刻,更像是行走在密林之中了。

“今晚,看不到星星呢。都是云。”

里琉眯起一只眼,擡起右手。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层层叠叠的厚重云层似乎将要从她的指间流淌下去了。小船也晃晃悠悠的,她简直像是游行在梦中。

倘若今日有着清朗的夜晚,满天的星象是否会倒映在水面上呢?她想。

要真是这样,他们可不就是乘着星河前进了嘛——这样肯定会很浪漫吧!

里琉捂嘴偷笑,用脚尖轻轻碰了碰甚尔:“喂喂,船夫先生划快一点嘛。这么慢吞吞的,不怕错过项目关停的时间吗?”

“这么慢也不是我的问题吧?”

甚尔的抱怨不是没有道理的。尤其是在此刻只有他一个人在划船的现实情景之下,他更是拥有了指责里琉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