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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换(2 / 2)

“好。谢谢。”

甚尔走出卫生间,虚掩的门在他渐远的脚步声中缓缓敞开狭窄缝隙。透过这条纤细的线,还能看到家里温暖的橘色灯光。而她的眼前只有蓝白色的瓷砖,洁净的、冰冷的。

很想坐下来,可周围似乎没有可以轻松落足的位置。里琉漫无目的地在卫生间里绕了两圈,最后也只好靠着瓷砖墙面,仍由凉意钻入骨髓。

雨还没有停下,噪杂声踟蹰窗外。

这场夏日的雨已经下了多久了?里琉忘记了,其余的记忆却开始缓缓复苏,她也完全想起了今天做的事。只要闭上眼,眼前漆黑一片的空洞中就会播放起她做过的所有。

如同映在幕布上的电影,一帧一帧地从眼前掠过,迫使她回想起每个最微小的动作,连做出那些事时眩晕的感觉也仿佛再度降临了。先前她笃定地告诉甚尔,自己绝没有留下任何的证据,此刻却没办法那么自信了。

确实没有留下什么吗?她真的足够小心了吗?

找不到尸体就无法定罪,她始终记得——始终贯彻这一点。唯独这是她可以确认的。

她已经逃出来了,从此刻起才是彻彻底底的逃离。就是这样没错。

里琉深呼吸了几口气,手掌不自觉地攥紧。弧形金属硌痛了无名指根,像是将要切碎她的手指,她却没有意识到。

片刻后——却又像是在漫长的许久之后,狭窄门缝被推开,甚尔步入门内,裹挟着卧室阴冷的空调风。

“呶。”他丢来一件宽松的长袖,被他捏得皱巴巴的,“这件可以吧?”

“可以。”

费劲地把脑袋穿过领口,湿漉漉的长发被压在了棉布之下。

身体尚未回暖,四肢显得僵硬又不协调。里琉慢吞吞地穿好上衣,又扯了扯衣摆,这才抽出缩在衣领里的发丝。

看着她穿好了衣服,甚尔总算可以确信她没有大碍了。正打算回去继续吃饭,却听到她叫住了自己。

“你欠的二十亿里,还不够的那部分。”她小声说着,话语仿佛浮在知觉之上,“我帮你还了。”

猜错了。这家伙绝对还不清醒。

有那么几秒钟,甚尔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听的病症,或者是有什么小精灵在他的耳边故意用里琉的声音说出了他最想听到的话语。

他慢吞吞地转过身,对上了里琉的目光。她垂低了眼眸,似是已经很累了,但看起来倒还像是有点理性存在。

开门的手顿了顿,甚尔发出一声轻笑。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事?”他满不在意的,“故意的,脑子还不清楚?”

里琉轻轻摇头:“没有,我挺正常的,也没打算对说出口的话反悔。”

“哦——那算是借给我的?”他好像想明白了,“我懂了,高利贷也算是一种理财方式吧?”

“这些钱,我送给你了。”

她的语调始终是平平淡淡的,像是在说着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好像数字也并不重要。而这本该是最让人在意的事情——至少,钱一直都是甚尔所在意的。

所以难以相信她说的话,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从她口中道出的言语是虚妄的,不可能是真实的存在。

甚尔眯起眼,注视着她,希望从她的表情中找到一点破绽。

“突然想当好人吗?”

“我一直都是好人。广义定义上的好人。”里琉抱紧手臂,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她依然觉得很冷,“我总会买下自己心仪的东西,不管多贵……你也把你心仪的东西买回来吧。”

她的语气依然像是无关紧要,可她就该是与这一切有关的。

最初的最初,是为了那二十亿,她才被甚尔拽进了伏黑家的人生之中。

而此刻,所期待已久的旧账还清的时刻唾手可得,甚尔却不想伸出手。

似乎只要动弹一下,就会扯碎如今悲哀的一切。

想说,除此之外我也能有其他还上钱的办法。可惜他这种人说不了这么有骨气的话。

“……知道了。”

紧接着应该要说句谢谢才比较合适,最好是再讲几句谄媚话。可甚尔已经言语枯竭了,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才好,只是挪开了目光,不再看着她。而里琉也已低下了头,错开的视线再无交集。

片刻的沉默扩散了很远。发梢将上衣也濡湿,阴冷地贴在后背,沿着脊骨漫开。直到这时,里琉才又出声。

“既然我帮了你,那么你也帮我一个忙吧。”

意料之中的话语,就知道她是要索求些什么的。

能听到她这么说,反而感觉很不错。

甚尔扯了扯嘴角:“什么事?”

“把我的……”

里琉的手依旧颤抖着。她打开身旁的橱柜,抽出了埋在最底部的剪刀,视线尽力避免着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她不知道镜子里映出的是谁——是怜还是里琉?她不知道。

只要不去看,她就可以一直保持无知。

“帮我把头发剪短吧,可以吗?”

出乎意料的请求,同样也是出乎意料的便利。

还以为她会趁机提一些刁钻的要求,没想到居然只是这样而已,真叫人失望了。

不再多想,甚尔握住了剪刀的刀刃。

“可以是可以。”他磨磨蹭蹭地说着,“不过我可不专业,要是剪丑了,我一点也不想被你骂。”

“我不会骂你的。”

“这才像话嘛。”

甚尔轻快地吹了一声口哨,又像是一如既往的他了,甚至有些自信地问她想要剪成什么模样,好像他真的能够言出必行似的。

刚刚说着自己不专业的人是他,这会儿略显得意的也是他,真搞不懂他的心理变化究竟是怎般奇怪的过程。

里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她也没有答案。

只是想要摆脱湿哒哒沉重的发丝而已,想从始终禁锢着自己的长发中逃脱。

沉默了片刻,她说,随他的想法去做就好。

“只要剪短些就可以了,我没有其他的要求。”

“短到像寸头那么短也可以嘛?”

“那样不可以。”

“好,了解!”

用小拇指勾着剪刀的握把,甚尔拢起他粗糙的长发。浸过水的发丝似乎还透着一点点的染发剂气味,内层已经快要褪成深灰色了,像老奶奶的头发。

难怪想要剪短。如果让甚尔顶着这样的脑袋,他绝对一天都受不了。

尽管得到了自由发挥的许可,甚尔想自己应该也不可能拥有百分之一百的创作自由。他也的确想不到什么出挑的发型。

既然说剪短就好,那就剪短点吧。

单手攥着她的长发,以手指的边缘为界,甚尔而不犹豫地合拢剪刀。

剪刀短短的刀刃只比食指长一点,磨蹭在发丝的边缘,剪了没几寸便开始打滑,摩擦出诡异的叽嘎声。

展开刀刃,再用力合拢。乏味的动作重复了好几十次,甚尔简直是咬牙切齿的,终于剪断了最后一缕发丝。

“好了。”他喘了口气,“这样可以吧?”

“啊……唔……”

里琉甩了甩头,短短的发丝散落在耳旁,这种轻巧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一时居然有点不太适应,也不想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只是不停抚摸着耳旁垂落的那缕发丝。

说起来,甚尔剪头发时居然是不痛的,与幼时的记忆完全不同。

指尖挑起发梢,她忍不住嘀咕:“好丑啊。”

“不是说好不抱怨的吗?”

“我没有抱怨,只是……太丑了吧。”

抚摸着参差不齐的发梢,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的好丑。”

甚尔被她说得脸上无光,自我辩解起来:“是你要求太高了。”

“我又没有在怪你,这样也挺好的。”

在黑发的空隙之间,漏出一抹金色的残光。里琉想起,她的无名指依旧在痛着。

这丝痛楚在今日诞生,直到现在还没有消失。

转过身,背对着镜子,里琉摊开手掌。压在金色戒指下的是深红印记,难怪她会觉得疼了。

里琉推开窗,摘下戒指,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丢了出去。

“再留着它也没用了。”

她说。

她早该这么说。

好像听到了遥远的“叮”一声,随即并未响起吃痛的嚎叫和咒骂,看来她的高空抛物行为暂时还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失去了束缚的无名指也变回空空荡荡的模样,如同最初。

“要是明天被你的同事们看到了,会不会觉得你是离婚了?”

甚尔随口问道。他可没有忘记她当初在戒指这件事上有多么在意。

“唔……说的也是。”

已经丢掉了戒指的里琉,这会儿才被提醒着想起自己本该有的顾虑。

“我想个合适的借口吧。”她当真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比如像是戒指坏掉了之类的?”

甚尔瘪了瘪嘴:“这种话听起来很假。”

“这样啊?好吧。那我晚上再想一想好了。”

“你给自己买个新的不就好了吗?”

他这话说得理所应当的,里琉迟钝了两秒才感觉到不对劲。

“结婚戒指是自己买给自己的,这种事情听起来太奇怪了。”她倔强地梗着脖子,“不考虑。”

“戴着爸爸的戒指当做婚戒也不正常啊。”

他总说些讨人厌的话,可又确实是事实没错,即使是想要反驳,也说不出什么合情合理的话语。里琉不爽地扯着嘴角,取下绑在手腕上的发绳,拢起湿漉漉的短发,勉强用发绳缚住,余光再度掠过空荡的无名指。

手指上还是印着弧形的红痕,她想这枚戒指她带了太久,久得已经刻下了令人厌恶的痕迹。

里琉拂过无名指,痕迹却没有因此消失。再用力一些,试着把它擦去,印记却怎么也没法消失,哪怕她几乎要将娇嫩的皮肉完全揉碎。

“没事,明天就会变淡了。”

甚尔握住了她的手,掌心贴在无名指脆弱的红痕上,温暖得近乎炽热。

他说得应该没错。

从此之后,她的手指上再也不会留有印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