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
呼吸——呼吸——
用肩膀顶开房门,温暖的橘色涌入视线之中。
浑圆灯影层层重叠,占据了视线的全部。五感已被浑身上下潮湿沉重的冰冷麻痹,步伐与呼吸也在颤抖,唯有知觉迟钝。
大概过了很久,或者是短暂的几秒钟之后,里琉才感觉到阴冷的空调风钻入雨衣的空隙。叠起的深浅光影渐渐淡去,室内却只有寂静而已。
里琉眨了眨眼,隔着玄关橱柜上的细长花瓶与枝叶的间隙,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是津美纪和惠。
他们捧着饭碗,也在注视着她,困惑似的神情。
从眼眸的倒影中,能看到一个浑然深色的人形,那便是她了。
里琉低下头,压在雾白色磨砂质感雨衣下的是漫开的深红,从她的胸口直到脚踝,各处都是。而掌心是干净的、苍白的,见不到任何的血色。
前一段记忆的终点,是她的手中捧着家主的双眼,而此刻眼睛消失了。她的掌中空空如也。
一如既往的空荡无物。
埋在脑中的神经在抽痛。好难受。
好像想起了什么,却依然觉得迟钝,连薙刀掉落在地的沉重“咚”一声,也在许久之后才钻入耳中。
匆忙拾起,脚下不知何时已经攒起了一洼红色的积水,边缘漫成一圈漂亮的正圆。
把■■丢进下水道的时候,水面的涟漪也是和这一模一样的圆形。她想。
“回家之前倒是说一声啊,今天的晚饭没煮你的份。”
很聒噪的声音和语调,却只是在抱怨着这种无聊的事情而已。里琉真想告诉甚尔放低声音,但在疲惫的话语脱口而出之前,他已经扶起了她的身子,转头对惠嚷嚷了起来。
“惠,你要是再把胡萝卜挑出去,我以后就每天都把胡萝卜煮进饭里!”
“诶?我没有不吃啊?”
“我都看到了。”他侧了侧身,巧妙地挡住了里琉,“快点吃掉。今天你洗碗。”
“我知道的。”
惠一副不情不愿的面孔,大概是觉得被甚尔重申今天要做的家务活很是唠叨吧。
换在平时,甚尔大概也会不服气地再和他嘀咕几句的,但他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攥紧了里琉的手臂,几乎是拖拽着,把她拉到了浴室。
打开水龙头,细密的水珠落下。里琉猛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想要站起,却在瓷砖边缘踉跄了一下,狠狠砸向地面。钝钝的痛感又让她清醒了一点。
伸出手,她将薙刀递给甚尔。
“我……呼……用完了。”用力喘息几口,她才有办法继续说下去,“还给你。”
“哦。”
甚尔接过咒具,看也不多看几眼,直接丢到身后,继续与扣得紧紧的雨衣外扣搏斗。似乎他并不担心里琉是否弄坏了他的宝贝武器。
明明就是件普通的雨衣而已,在便利店随手就能买到,扣子也是最常见的金属摁扣,却咬得紧紧的,不知是生了锈,还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甚尔废了番力气才终于扯开了扣子,雨衣也被拽得变形。
扯下她身上的雨衣,揉成一团丢到旁边。从发间渗下的水也带着深浅不一的赤色,顺着她的手臂淌入白瓷砖的空隙之中。
甚尔取下莲蓬头,淋过她的躯体。水温渐渐升高,蒸腾的雾气弥漫在彼此之间。雾水踟蹰在了她的睫毛上,倏地名称细小水珠落下。
擡手抹去她脸上的那道血痕,甚尔问她,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走回家的?还是有人送你回来了?”
“开车。我自己开回来的。”
喃喃着,终于想起来了点什么。里琉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没有弄脏车,别担心。我很小心的。”
“是吗?那挺好。虽说我也没打算帮你收拾太多的烂摊子。”甚尔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也染上红色,语气像是抱怨,“下次别像这样出现在家里。你不是有地方可以把自己收拾干净的吗?”
“下次?没有下次了。放心。”
她捂着嘴,笑出声来。这幅模样可不能让人放心。
“因为我只有一个‘父亲’嘛。”她拍了拍甚尔的肩膀,“所以不会有下次了。”
“哦?”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甚尔料想到她大概是变成了杀人犯,但可实在想不到她的犯罪对象是她亲爱的父亲,五条家的前任家主。
知晓了这个事实后,再看向她颤抖的手与溶解的鲜血,一切都变得滑稽而有趣了起来。甚尔也忍不住笑了。
“还挺厉害的嘛,居然把那家伙杀掉了。本来以为你只是个胆小鬼而已,没想到你还是有点骨气的。”
甚尔扯下她的深色背心,用水淋过胸前的血迹,笑了好几声也没有停。
“现在你可成为罪犯了,不怕五条家的人向你寻仇吗?要我说,御三家的家伙可是做得出这种事的。”
也许会吧,里琉想。可她也不能完全笃定。
五条家——乃至御三家的行事作风是怎样的,她从没有概念。从最初开始直到现在,她都好像不是隶属于五条的一员,只是游荡在那个家的空洞肉体而已。
她垂下手,听话地扬起头,任由甚尔的手拂过脖颈。
“我处理得很干净,没有留下痕迹……你为什么在笑,是嘲笑我吗?”
“没有。我在为你高兴啊!”他依旧在笑,嘴角的弧度也显得扭曲,“你这不是实现了长久以来的愿望吗?呀,要不是还欠着禅院家的钱,我也想把那群混蛋杀了。”
“因为他们对你很过分吗?”
“没错。”
“我想也是……”
里琉擡起眼眸。水汽让视线变得朦胧,甚尔的面容也看不真切了。她分明是看着甚尔,映在眼前的却变成了自己。
他们的过去大抵是相似的,他们都不曾是被期望的诞生,就连年少离家的命运也相同。他此刻的笑,大概也是为了她的复仇实现而露出的真正的笑意。
指尖尚在发麻,触感好不真实。她费劲地擡手,拂过甚尔嘴角的伤疤。
忽然想起,在很久之前,在那个比淋雨水更冷的圣诞雨夜,她就已经见到过这道疤痕了。
微微动唇,她的话语几乎融化在坠落的水中。
“你也把他们杀掉算了。你已经杀了很多人了。”
“我说了,我还欠着他们的钱。”他站起身,取过一旁的毛巾,盖在里琉的头上,“所以不行。”
“为什么欠了钱?”
甚尔没有做声,好像是没有听到里琉的话语。许久等不到回答的她想,是不是毛巾摩挲湿发的声音阻挡住了自己的声音,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以更响亮的声音,可甚尔还是没有给出任何的反应。
“喂,我在问你呢。”她抓起地上的一把积水,洒到甚尔脸上,“为什么说你欠禅院家钱,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甚尔不爽地咋舌,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不少,不耐烦似的说:“你好烦啊。这事和你没关系。”
“既然被我听到了,那就有关系了。快点告诉我,快点!”
她故意用湿漉漉的手揉在甚尔的脸上,把他额前的碎发也濡湿了。本就烦心的甚尔被她幼稚却烦人的动作恼得更觉得焦躁,索性攥住了她的手腕,可她依然能有其他折腾的方式,更让人感到心烦。
“好吧好吧,是因为惠,行了吧。”
他嘟哝着,愈发粗暴的动作扯得里琉头皮发痛。
“以前为了点钱把惠卖到了禅院家,后来反悔了,想赎回来,结果那群老东西开了个天价。真是……”
“轻一点,很痛。所以是多少钱?”
“二十亿。”
“你现在还了多少?”
“还在攒着。你以为禅院家支持分期付款吗?”
“那你攒多少了?”
“你今天问题这么多?”
甚尔粗略地用毛巾抹过她的身子,也不管是否擦干了,便愤愤地把毛巾揉成一团,同雨衣丢在一起,转而拾起薙刀,用手抹去了刀刃上的血迹,终于有心思关心下自己宝贵的咒具了。
残留的些微水滴带走了仅剩的温度。里琉止不住地发抖,却找不到可以带来温暖的东西。她的衣服还泡在水里,脏兮兮的,显然不能帮她升高体温。
在冰冷的瓷砖上坐了很久,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轻轻用脚尖碰了下甚尔的小腿。
“喂。二十亿的外债,你现在到底攒了多少?”
似乎现在只有这件事是她此刻在乎的。
甚尔后悔了。他真不该提起这个话题的——不然也就不会被她一直追着问了。
要是能有消除记忆的机器就好了,他绝对会把启动键按到凹进去的。
身后的她依然叽叽喳喳的,小动作也已然升级成了略显粗暴的推搡。她握紧的拳抵着他的脊椎,坚硬却柔软的触感,格外奇怪。甚尔转过身,推开了她的拳头。
“别闹了。”他小声呵斥。
“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捉弄你了。”
“你今天好烦啊。”
甚尔嘟哝似的抱怨着,大概是真的受不了她的追问和无意义的小小暴力了。他挠了挠头,依旧是不耐烦的表情,但总算是愿意给点正面的答复了。
“总之已经在攒钱了,差得不多了,还差这么一点点。”
他比划了一个数字,又飞快地垂下手,仿佛这转瞬即逝的小动作不会落在她的眼中。里琉愣了愣,这才终于给这个数字找到了合适的量词。
“那不是差得还挺多的吗?”她毫不留情地吐槽着,“完全不是什么‘一点点’吧?”
“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所以我才不想说。”甚尔轻哼一声,自然而然地就把罪过指到了她的身上,“这说到底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关系,你听过就算结束了吧。”
说罢,他站直起身来,手中的薙刀终于露出了原本的锋利光泽。
小心翼翼地拂过薙刀的每一处边缘,确认没有看到任何突兀的裂缝或是划痕,甚尔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吐出咒灵,将这把也不算多么心爱的咒具塞回到了它的肚子里。
好像听到身后传来了“咦”的声音,果不其然里琉又摆出了那副嫌弃的表情。
“一想到我用的咒具是从这么个丑家伙的肚子里拿出来的,就觉得恶心。”
里琉不加掩饰地抱怨着,这话也不是甚尔第一次听到了。
“对我的东西有点尊重好吗?”他张大嘴,把咒灵吞入口中,扭曲的怪物模样,“你也没有比它好看太多。”
“还是好看一点的,否则你就和这东西结婚了。”
“是是是。”
看来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完全恢复到平常的水准了,如此一来他也没有必要再多费心了。
否则还得想办法把她和自家孩子隔开。光是应付津美纪和惠就是件烦人的差事。
冲走水池中最后一抹红色液体,甚尔估摸着他能做的事情大概到此为止了。他想起自己还剩了半碗饭没吃完呢,顺势对里琉说:“刚才我说,今晚没准备你的饭,这可是实话,所以你估计得自己煮点东西吃了。”
“没事。”她低下头,摸了摸微凉的手臂,“我还不饿。”
“那也行吧。我给你拿件衣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