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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1 / 2)

盛夏

在旅游推荐指南中,想要找到“和歌山的日都岛”这个地点颇为困难,可任何一个来过这里的人都必须承认,这座小岛的确是值得一来的地方。

但如果在这里待上七天之久,对于一段旅行来说,未免还是有点太长了——至少里琉已经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有趣的地方已经逛了个遍,从第三天开始,就已经可以做到闭着眼从小岛最角落的海滩走到暂住的小屋了。

无论是海风还是烈日,亦或是潮湿的夏季空气,全都变得无比习惯,仿佛他们早就在这里住下了似的。

日子也逐渐趋近于平常的模样,只不过地点从川崎市变成了日都岛。

但川崎市不是四面临海的,他们的家与窄窄的那段海湾之间也有段不容忽视的距离。住得久了,便也很容易忘记其实川崎也是临海城市的这个事实。

深吸一口气,冲破盐水的浮力,让自己沉入海底。

只有浸泡在海水之中,里琉才会感觉到一点点旅游的意义。不管怎么说,在川崎的家,可做不到自由自在地沉进海水里。

透过泳镜,海面下的一切都无比清晰。

这一带尚且是浅海,日光轻易地便能照亮海底的碎石与沙砾。偶尔会有黑黢黢的鱼从身旁游过,却不像是自然类纪录片里的那些场景。

里琉在这片海里看不到色彩鲜艳的海鱼,也从来都没有找到漂亮的珊瑚丛。

海底只是空空荡荡,无法窥见的浪潮推动着她动荡不定,向沿岸的礁石而去。她想她应当要小心避让,表面长满贻贝的这些崎岖的石块和利器没有太大区别,大概轻碰一下都会被擦破皮肤。

直到氧气彻底耗尽,过快的心跳将闷热的浑浊气息泵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琉才会游出海面。

喘息几口气,放缓激动的心跳。而后再沉入水中。

通常她总是一个人来到这片山脚下的海滩,可这次从水中探身起来时,却发现有个不容忽视的家伙正浮在她的身后。

潮汐轻轻一推,里琉砸到了他的胸口上。在下意识说出习惯性的抱怨之前,倒是他先嘀咕起来了。

“没有哪天你是不泡在海里的?”

抓着她的手臂,轻轻一拉,甚尔把漂浮不定的她拽了起来。

“你啊,还真是喜欢大海。”

“是吗?也还好吧。”

晃晃悠悠的,有甚尔握着手臂做自己的安全充气装置,里琉又想沉进水里了。

“我只是返璞归真而已。”

“在说什么呐?”甚尔完全没懂她的意思。

“知道吗?生命是从大海里诞生的。”

不知怎的,在知觉介入之前,里琉就已经把这话说出来了。她想她大概不该这么说的。

短暂的某个瞬间她似乎也想到了过去的一点什么。

放空大脑。里琉摘下泳镜,在海水中浸了浸。饱受挤压的眼眶终于能够轻松一下了。

“那你这是打算回到大海里去吗?”

甚尔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还提出就这样一个有点无聊的可能性,得到否定的答案也完全没什么好意外的。

“好不容易进化成了陆地生物。”里琉说,“我可不打算回望过去。”

她甩干了泳镜上的水珠,细致地用手指抹净。甚尔的倒影踟蹰在镜片的边缘,里琉便借着这道扭曲细长的影子偷偷观察着他的表情。

“倒是你,不是之前还放下大话说可以从日都岛游到和歌山本土的吗,不如现在就游个来回给我看看?”

“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事?”

细长的影子晃荡了一下,里琉看到甚尔挠了挠后脑勺。

不用费劲多猜,他绝对是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等我游回来,天都要黑了。”他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完美的借口,“要是错过了晚上的祭典,那不是很亏?”

“啊啊——看来天与束缚也不过如此。”

里琉摊着手,很无奈似的耸了耸肩,像是想用这话刺激着甚尔立刻潜入海里,往和歌山本土的方向游去。但甚尔当然是不会被她幼稚的话语煽动的。

要是每次都会被她轻易地左右到,那他绝对会被折磨个疲惫不堪的。他可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找她是为了什么。

“之前津美纪和惠说想要穿浴衣逛夏日祭,你还记得这事吗?”

说着这话的甚尔,自己倒是有点想不起来那天是怎么回事才说到这个话题的了。不过这也不重要,要紧的是接下来的话语才是。

“附近刚好有家租浴衣的店,那两个小孩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逛了。你也一起去看看?”

“啊?嗯……我不打算穿浴衣,就不去了吧。”

“不穿浴衣不就没有夏日祭的气氛了嘛。难说你准备当个特立独行的家伙吗?”

戴上泳镜,橡胶束带弹在后脑勺,发出清脆的“嘣”的声响。里琉扶正镜框,隔着微蓝色的镜片,她的眼神好像透着些许不满,微微歪过的脑袋似乎也佐证了她的不快。

琢磨了一会儿,她才慢吞吞地说,浴衣太宽松了,她不喜欢。

“你今天穿出门的T恤不也松松垮垮的吗?”

看着丢在海滩一角的帆布包,甚尔毫不犹豫地戳穿了她的蹩脚借口。

出门时她穿着的那件无比宽大的圆领短袖还搭在包的提手上呢,那上衣大得塞下一整个他都绰绰有余。

被直接地看透了谎言,里琉居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安,仍旧保持着那副别扭的模样,琢磨了一会儿,仍由潮汐拂过手腕数十次,才说:

“这不一样……夏天穿长袖会很热的。你知道的,我最怕热了。”

“是吗?”

甚尔困惑的表情仿佛第一次知道这回事儿。确实怕热也只是她随手扯过来的借口罢了。

也许想做某件事需要言之有理的冲动,但“不情愿”是不需要借口的——对于里琉来说就是这样没错,尽管她心里拥有不情愿的理由。

她只是不太想说。

大抵是看出了她的不情不愿,甚尔也不再多与她进行无聊的争论了,只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提醒她别在海里泡皱了,便转身离开。

看着他走远,里琉这才重新浸入水中,在失重感中被潮汐推走。

指尖被海水泡得发皱,触感也因此变得厚重迟钝。但只要再浸得久一点,皱起的肌肤便会再度膨胀,可惜依旧是踟躇的知觉。

偶尔在意识脱离的几个瞬间,里琉会把自己想象成被她丢进海湾里的尸体。

想象无用。

他们基本都被封在了水泥里,早就已经失去了机会浪潮涌动的机会,她大可不必和死去的家伙一道共情的。

最近真是太容易想起没必要去思考的事情了,她想。

说不定应该封闭起思维,如此一来肯定能避免不少的麻烦。

里琉从水中浮起,她终于泡得厌倦了,慢吞吞地向岸边走去。

脱离海水的承托,重力的拉扯感变得愈发明显,每一步都变得像是戴着镣铐的艰难前进。她不由得拖沓起了脚步,被踢飞的沙子在足迹旁堆砌成了小小的沙丘,仿佛像是有什么怪异的生物爬上了岸。

拭干湿漉漉的长发,海水里的盐分让本就干枯的发梢凝在了一起,用力抖抖依然打结。

里琉假装这缠绕着的发丝并不存在,兀自用发绳束起。套上害得她谎言露馅的宽大上衣,从发梢滴落的水濡湿了领口。她扯了扯衣领,下一秒湿哒哒的纯棉布料再度粘在了皮肤上。

装作完全不在意,她沿着岩石旁的小路走回了度假小屋。还未推开门,便已听到了轻快的欢笑声。

还以为津美纪和惠仍在购置浴衣的路上,可听这声音,显然他们已经回来了。原来自己在海里泡了那么久吗?

里琉后知后觉地这才看了一眼时间。

她也不记得甚尔是什么时候来找她的了,浮在海里无法知晓时间。但现在距离她出门确实隔了挺久,可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在水中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

莫非是这里的时间流速会更快一点吗?

她胡思乱想着,推开了门,一眼便看到了倚靠着墙满脸无趣神情的甚尔

听到门锁的转动声,甚尔也回过头来。

“回来啦?”他随口问着。

里琉点点头,转身关紧了门。

失去了这层薄薄木门的阻隔,津美纪和惠的声音也不再朦胧了,可听起来却好像不再是欢笑声。两个孩子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总觉得感觉不能算是什么欢快的对话。

虽然不好意思掺杂到孩子们的对话里,但里琉怎么也止不住好奇心。越过甚尔的肩膀,里琉偷偷瞄了一眼。

惠和津美纪都已经穿好了浴衣,可津美纪身上衣服看着有点松垮,腰带也系得歪歪扭扭,甚至都不是个正经的蝴蝶结,和惠那妥帖的装束相比,怎么看都有点不太像样。

自然而然的——也可以说是不假思索,里琉的目光一点一点挪到了甚尔的身上,而他也很快注意到这审视般的目光。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他耸了耸肩,“他们闹起来和我可没有关系哦!”

里琉茫然地眨眨眼:“……他们吵架啦?”

要是甚尔不说的话,她还真没办法看出涌动在津美纪和惠之间的诡异气氛呢。真是太羞愧了。

按照甚尔所说,引发了这场平静埋怨的诱因是在回家的路上,惠好奇地扯了扯系在津美纪背后的那个蝴蝶结,却没有想到那居然是由腰带扎成的。

于是,毫不意外,由租赁店老板娘用心系成的漂亮的结,在光滑的摩挲声中散成了软趴趴的布带。

穿过传统服饰的次数少之又少的惠完全摆弄不好着奇妙的腰带,津美纪也茫然地不知所措,甚尔当然是更加指望不上的——这男人甚至在惠羞怯得脸红不已的时候爆发出了分外响亮的笑声,完全可以与嘲笑惠的画技时的反应一决高下。

于是只好打成一个粗糙的结,匆匆忙忙跑回家,想着回到家之后再好好研究一下怎么调整比较合适,可捣鼓半天依旧没有进展,连在一旁看好戏的甚尔都看得累了。

而后,才有里琉推门进来所看到的这一切。

“哦——”里琉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却忍不住抽动嘴角,“就为了这点小事吵架吗?”

说真的,即使是在听甚尔说完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之后,她仍不觉得这两个孩子是在吵架,也不感觉他们在闹脾气。

倘若他们当真宣泄出了所有的不满和愤恨的话,总该是面红耳赤,绝不和对方有任何实现往来的别扭模样才对。可两个孩子只是低垂着眼,紧紧盯住捧在惠手中的腰带。惠的确是涨红了脸没错,但似乎是刚才在作祟。津美纪大概是有点沮丧,连肩膀都耷拉下来了。

估计他们的确是生气的,不过恼怒的对象并非是彼此,而是这条怎么也捣鼓不好的腰带吧。

这么看来,其实自己刚才也没有漏察觉到什么嘛——完全是甚尔这家伙的认知太狭隘了才对。

嫌弃地用手肘顶了顶甚尔,无聊的小动作似乎是在宣泄不满。不等他给出任何反应,她却又快步走开了,在津美纪和惠的身旁停住脚步,也打量起了这截让他们烦恼不已的腰带。

“唔哟,腰带还蛮好看的嘛。”

里琉小声嘀咕着。

鹅黄色压了一层金边,印着方格编制的纹路,恰和纯色浅粉的浴衣相衬。

本以为甚尔带他们去挑的衣服,一定会染上他的主观审美的色彩,没想到居然也买到了漂亮的和服。到底是津美纪的眼光独到,还是甚尔的审美观超乎想象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倒是挺难琢磨透的。

里琉用掌心拂过腰带,凹凸不平的布料附着了室外的温度,摸起来暖乎乎的。

先将腰带捋平,贴着腰部的曲线一点点收紧些。里琉随手从包里掏出一个发卡,用这先大致固定一下,这才动手将垂落的这段“无处可归”的布带挽起。

有些记不起过去自己是怎么整理腰带的了,里琉只好凭着直觉行动。有好几个瞬间,她怀疑自己会不会把手指也编进这不知所谓的步结里了。

“好了。你来看一看?”

里琉轻轻推着津美纪走到镜旁,让她侧身站着。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从镜中映出的系在腰后的结。

“应该没有原来的好看吧,不过我想大概很坚固,不会太容易散掉的。”

系这个结的时候,里琉几乎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她都担心之后会不能轻易扯散呢。

津美纪似乎没有与里琉一样的忧愁。她的心思已经全部飞到这叠起的思念的结上了。

“哇……里琉小姐好厉害呀。”

她左右晃了晃身子,背后重叠的布带所系成的结也随之轻悠悠地飘动了起来。

“感觉您什么都会!”

津美纪的小声惊呼,里琉实在受之有愧。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退到镜框之外,抓起包里的毛巾蒙在头上,又擦拭起了湿发。

在发丝与柔软布料的摩挲声之中,能听到她说:“我可不厉害,能把腰带捣鼓得像样,也只是因为小时候总是穿和服而已。”

“穿和服?哇——”

又是一声“哇”,津美纪好像很羡慕似的,虽然她只是吐露了轻轻的一声惊呼而已,但眼神已经把期待的心情完全透露出来了。即便是有毛巾遮挡着视线,依然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了里琉的眼前。

擦拭的动作顿了顿,里琉忽得很想说点什么。

很想告诉她,其实和服从来就不是多么讨人喜欢的服饰。

尤其是在日复一日只能穿着宽大拖沓的衣服,完全不曾被告知非要如此打扮的意义,连印花都不是自己喜欢的、想要的式样,也不会拥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夏日厚重的布料盖在身上,四肢也难以呼吸。冬天的冷风会钻入宽松衣袖的边缘,只好一层层地用羽织笼罩自己。迈出步伐时,脚下的木屐也磨脚,更勿论让人难以呼吸的勒紧的腰带了。

所能想到的和服都是讨人厌的——让她讨厌的元素。哪怕只是回忆,她都能记起五条家宅里的空气的味道。

这股气味通常会缠绕在襦袢的领口,直到夜里入眠时也不会散去。

但里琉只是“想要”告诉她,却不会真的将心底一切埋怨的念头吐露出口。

津美纪此刻的目光太像自己了。她满怀期待地望着想象中能一直穿着漂亮和服的里琉,如同年幼的怜看向身着时髦外套的同龄孩子。

揉揉发梢。分明在发梢之间还能触摸到阴冷的湿漉感,可毛巾已经吸不出更多的水分了。

里琉取下毛巾,随意地搭在肩膀上,扯着嘴角,对津美纪笑了笑。

“你的浴衣很漂亮。”她说起了略显突兀的话题,“非常适合夏日祭。”

津美纪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似是有点不好意思,这样反倒显得更可爱了。

里琉揉了揉她的脑袋,忽然想到夏日祭也快要开始了,湿哒哒打结的自己的脑袋却差点被自己完全遗忘,匆忙放下了手头的一切,快步冲进浴室。

细密的水幕落下,顺着脖颈的弧度淌入脊背的浅浅沟壑,洗去了海水的气味,随即蒸腾而起的浅白雾气一时让里琉有些恍惚。

如果她没有记错日历上的数字,那么今天就是在日都岛的最后一天没错了。

明日的这个时间,他们早已经坐上了通往本土的渡轮,估计已经能够在地平线的边缘看到本土的港口了。

无论如何,都希望甚尔这家伙千万不要在回去的时候也扫兴地晕船了——要不在他踏上船的同时把他敲昏吧,无意识无知觉的人总不能出现晕船症状了吧?

里琉甚至都已经冒出了这种无厘头的荒诞想法。她希望自己最好是不会将这付诸于实践。

不过,时间过得好像确实有点太快了。从前度过的每一天,是这样眨眼即逝的吗?里琉记不起来了。

果然这座小岛藏着什么猫腻吧。

她郁闷地关上了水龙水。

杂乱的水声倏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金属摩擦般的耳鸣声,尖锐地很快便占据了全部的听觉。她垂下眼眸,不自觉地盯着自己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