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了之后,会需要做什么呢?
她如此想着,只觉得无知,哪怕她的心里有答案。
回家之后,就是继续进行着过去的每一天——做区役所职位最低的小职员、如同此刻的伏黑家的妻子,以及港口afia的清道夫。
所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如同常人。
在海水中泡得发白发皱的她的双手,已然在归途中恢复了原本饱满的模样,此刻被热水冲淋着,温暖的绯红色从掌心一直染到了指尖。
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她的手上一直没有长出过难看的茧子。哪怕她已经无数次地拿起了斧头和锤子,偶尔镰刀铲子也会变成她的工具,可那些粗糙的边缘都没有在她的手中磨出粗糙印记。
所以谁都想不到她在做些什么——想不到她做出了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掌中的潮红伴着体温的下降一点一点褪去鲜艳颜色。直到彻底变回平常的血色,她这才阖起手掌。
吹干头发,套上略旧的短袖上衣。走出浴室时,里琉才发现原来津美纪就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等待着她,怀里还捧着前几天的夜晚被她用来当做扇子的旧杂志。
津美纪问她,能不能帮忙编起自己的长发。
“编成和上次一样的就好了!可以麻烦您吗?”
“好。”
里琉接过她递来的杂志,与她一起挤在一把餐桌椅里,坐得略显委屈,但这个距离正好合适。
曲起腿,里琉坐在了自己的腿上。杂志摊开摆在餐桌边缘,虽然也已经是第二次为津美纪编发了,但复杂的步骤还是让里琉不得不看着杂志上的指引。
要是一不小心编错了,未免太过尴尬——这可是会被夏日祭上的每个人都会看到的呀!
慢悠悠却沉稳地将最后一缕发丝绕过指尖,压在三股辫的下方,用樱花发卡固定好。里琉站起身来,后仰身子仔细打量了几眼,又靠近着好好瞄了瞄。
如此这般忽远忽近地观察了好几个来回,里琉终于可以确信,这次自己捣鼓出的发型和上一回并没有太大的出入。
“你们这边终于搞定了吗?”
身旁传来了甚尔恹恹的声音。
“再不走,连烟花都要赶不上了。”
一手托着腮坐在旁边的椅上的甚尔,看起来怎么都像是等得倦了的模样。
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凑过来的,满心满眼皆是柔软发丝的里琉都完全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踪影。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甚尔居然也穿了浴衣——青灰色松松垮垮的这身衣服甚至还和他一贯不讨人(她)喜欢的调性很搭!
不远处,站在落地窗旁盯着庭院里的盆栽植物的惠,理所应当的也是浴衣装束。
入目皆是相似的应景服饰,里琉不自觉地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穿着普普通通甚至有点邋遢的休闲装束的她,无论怎么看都好像和伏黑家的其他三位有点格格不入。
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里琉确实产生了一丝丝的后悔——她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变成如此突出的存在。
这会儿再去租套浴衣,与甚尔和两个孩子一起同化成传统的夏日模样,说不定也还来得及。
在随他们一起走到玄关的这短短的一段路中,里琉陷入了沉默的纠结。常服和浴衣摆在心中的天平两端,她迈出的每一步都让天平摇摆不停。即便停下了脚步,天平仍然没有找到平衡在何处。
弯下腰,忍不住踟蹰了半秒钟,她还是用力系紧了鞋带。
快步踏出家门,傍晚的海风迎面拂过,似要将长发全部吹乱,只好匆忙压下鬓边的发丝。
果然还是宽松的T恤和运动裤最凉爽了,里琉暗自窃喜,幸好自己没有为了随大流而做出违心的讨厌决定。
她也果然还是不喜欢——
“啊啊!找到啦!”
听到了甚尔的欢呼,再擡起头时却发现他已经跑到了视线的边角。他向津美纪和惠招了招手,叫他们快点过去。
他站在捞金鱼的小摊旁,炽光灯自水面折射的涟漪在他的黑发边缘映出了橙色的光泽。
里琉相信自己绝对不是他呼唤的对象之一,毕竟来时许下了“想要什么样的金鱼我都能给你们捞起来”这种夸张承诺的人员中可不包含自己。
如此说来,现在都还没有开始送神轿呢,离海边的烟火也久得很。甚尔故意用烟花要挟她们快点出门,这件事她还想要和他好好算账呢。
“你也快点过来,别悠悠闲闲地逛大街了。”
甚尔催促着她,却不如出门时的“要挟”那么讨人厌了。
都被打上了“悠闲逛大街”这种讨人厌的无妄标签,里琉只好加快脚步,赶紧同他们一起挤到了水池边。
付好钱,小摊的老板递上了薄纸糊成的老旧渔捞,说,再渔捞的纸面破损之间,捞到的鱼他们都可以带回家。
“无论多少条都可以?”甚尔挑了挑眉,笑得不怀好意。
摊主也笑了,毫不犹豫地掉头,许是没把甚尔嘴角的坏心思放在心上吧。
得了这句承诺,甚尔果断地捋起了衣袖,让津美纪和惠快点挑选自己喜欢的金鱼。
“你要是有想要的,也记得和我说。”
还不忘对里琉也补上了这么一句。
“只要你能捞上来,我都不会讨厌的。”
“这样吗?”
甚尔擡起眼眸,斜眼偷睨了里琉一眼,总觉得她这话的意思似乎怀揣了一些“你先捞上哪怕一条鱼吧”之类挑衅意味。可她盯着水中游动的鱼看了许久,似乎也挺喜欢这些小生物的。
不想承认有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甚尔也赶紧将视线投入池中。
今夜的风这会儿减弱了不少,塑料充气鱼池中风平浪静,金鱼们沉在水中,只偶尔摆动一下尾鳍,不知是否沉入了七秒钟便会重置一次的梦境之中。
无需犹豫太久,甚尔将渔捞没入水中,衣袖却总在不经意间垂落。
起初甚尔还会留心,不时地卷一卷。松垮的次数多了,他也彻底不在意了。
毕竟捞鱼的战斗也逐渐趋于白热化。
聚在池中角落里的这几尾似乎是感觉到水边正有一位黑漆漆的暴君正打算将它们一网打尽,都铆足了劲飞快甩动着尾鳍。不过愣愣神的功夫,触手可得的金鱼便消失到了不知何处。
这怎么还能分心去关注衣袖呀!
看准时机,甚尔立刻出手,斜斜地纸网扎入水中,用边缘轻巧地勾住了一条红色的金鱼。赶在缺水的症状显现之前,他立刻把鱼丢进了惠捧着的水缸里。
脆弱的纸网依然完好无损,仓促间卷起的衣袖却是彻底松垮下来了,在他再一次伸出渔网时,毫不意外地触碰到了水面。聚集在这个小小角落里的几尾鱼被浸入水中的布料吓得惊慌游走,其中一条运气很差地居然刚好逃到了甚尔的纸网里。
根本不需要——也不能够犹豫,甚尔立刻擡手,一连串水珠从纸网的边缘与他的衣袖边角洒落,他却浑然不在意,就连对他说着“你的袖子湿了快点卷起来”的里琉的声音也完全没有听见。
满心只想着要履行来时余下的豪言壮语的甚尔,这会儿眼里只看得到塑料池子里的这几十条鱼了,其余的什么全都不甚关心,当然对于湿了衣袖这种小事也完全没有察觉到。
青灰色的布料染上水渍,倏地变成了深灰般的色泽,明显又突兀,一点一点扩大着的同时又向下淌着水滴,里琉实在没有办法不去在意。
尤其是想到这池子里的水也许还裹挟着满满鱼腥味的粘液,她更受不了了。
她当然也在努力尝试不要在意,可越想着要平常心,便会看到从袖口滴落的水珠。
不行。实在不能不在意。
赶在甚尔再次出手之前,里琉卷起了他的衣袖。重重叠叠折起好几圈,一直卷到了肩膀处才舍得停手。
这下看起来可舒服多了。
不知这是否有为甚尔的捞鱼大业提供助力。总之,在惠手中的鱼缸盛不下更多鱼时,摊主已经是一副哭丧着脸的悲戚模样了。
如果不是在第二缸鱼只捞了几条后,脆弱的纸网终于在水中融出一道小小裂口,摊主大概真的会把甚尔赶出自己摊子吧。
幸好,还没有到如此地步。
捞上的鱼当然也依旧是他们的所有物。
整整一满缸与多出的几尾鱼,用了四个袋子才装起。各自拎起一袋,街旁小摊明亮的灯光透过透明袋中的水,变得仿佛像是有鱼栖息着的灯泡一般。津美纪和惠捧着看了许久,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真的捞到了好多的鱼!”惠嘟哝着,“你这次竟然没骗人。”
“你这小子……怎么说得好像我老骗你们?”
“唔……嗯……”
支支吾吾的惠什么也没有说,却好像已经把答案全部都倾斜出来了。里琉没忍住,笑出了声。这可谓是对甚尔先生的尊严来了一记重大打击,几乎驱散走了他今夜捕鱼能手的所有殊荣。
“你别笑啊!”
甚尔用手里这袋金鱼轻轻打在里琉的脸上,却还是没能让她停住笑,只好想办法扯开话题。
“想吃苹果糖吗?”
不远处的小摊上,摆得整整齐齐的苹果糖泛着有人色泽。
苹果和糖,里琉全都吃过,但这两个元素的结合体她确实是不曾见到。
“嗯。”她点点头,“看着还是挺诱人的。”
“好啊,我正好也想吃。”
照理说,接下来就应该是甚尔举着两根苹果糖然后分给她一个。可擅自提起了苹果糖这个话题的甚尔,不知为何居然一动不动,只盯着做糖的小贩,偶尔瞄里琉一眼,却始终都没有迈出脚步。
就这么空等了整整一分钟,里琉好像明白他的意思了。
意思是,她也想吃苹果糖的话就由她去买,是这样没错吧?
看着甚尔突然笑嘻嘻的表情,里琉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连苹果糖都要由她请客,这男人未免也太小气了吧。之前付给他的几亿元酬金不会是全部都被他用完了吗?
里琉暗戳戳地这么想着,默默把手伸进了口袋里,还是忍不住继续琢磨着酬金的事情。
她倒也不是什么守财奴,至少没有甚尔那么抠门,但不管怎么说,她的钱可都是她辛辛苦苦攒出来的。关心一下自己钱究竟被用在了什么地方,这应该也是很正常的担忧吧?
如果酬金被他用去买什么奢侈品了,那倒还无所谓,总之千万别拿着她的钱在外面养其他女人,除此之外的任何开销里琉都可以接受——只要不让她显得像个笨蛋冤大头就行了。
苹果糖标价倒是不贵,淳朴的摊主估计也不打算在这难得热闹的场合狠狠掏空游客的钱包。
里琉在心里算着大概的价格,费劲地从钱包的最底下掏出几枚硬币,顺便问津美纪和惠想不想吃苹果糖,以免自己这迟钝的掏钱行为显得过于笨拙奇怪。
“想吃!”
“好,我知道了,那你们稍微等我一会儿吧。”里琉笑着,温柔地摸了摸两个小黑脑袋,随即又瞪了甚尔一眼,压低嗓音小声对他说,“记得看好他们,别让他们走远。”
甚尔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这便就是他的答复了,实在敷衍。不过里琉可不想在这种事上质疑他太多,只是加快了脚步,买好苹果糖便立刻折返。
通往神社鸟居的这条白砖路的尽头,传来绵长的乐声,隔着攒动的人头,里琉看到了神轿金色的四角。
神轿供奉着的神明将沿着这条路踏过鸟居,抵达祂的住所。
这种时候,大抵应该心怀尊敬,可里琉心里想得却是,这样的仪式未免也太像迪○尼的花车游行了。
不过,神明祭祀可比乐园建立早得多了。准确点说,应当是花车游行像神轿才对吧?
里琉无聊地琢磨着合适的形容方式,一口咬开坚硬的糖皮,酸涩的苹果汁水涌入唇齿之间,叫人忍不住皱起脸。
“这个不好吃诶,很酸。”她小声对甚尔抱怨着,“被你骗了。”
“是吗?估计是你运气不好挑到了酸的那个吧,我这个是甜的。”甚尔递来他的苹果糖,“尝尝看?”
这种场合,倒是适合用难吃的东西故意恼怒难怪期待的心情。已经被苹果糖的滋味吓怕了,里琉更担心甚尔也会冒出这般邪恶的心思。可他手中的苹果糖看起来确实比自己的更漂亮一点,说不定当真会是好运气的美味版本。
谨慎地小咬一口。里琉都已经早早地皱起眉头了,尝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清甜味。
与吃过的最美味的苹果无法相比,但确实和他说的一样,是甜味的。
想要再咬一口——咬一大口,里琉却感觉到水滴落在了自己的头顶。
先是突兀的一滴。在愣神之际,雨水倾泻而下。
夏日的暴雨不期而至,熄灭了稍微燃起的烟火,盛夏的气氛似乎也被冲淡。神轿的队列陷入短暂喧闹。
在人群彻底混乱之前,还是赶紧回家吧。
捧着今夜最大的战利品,快步跑回家,每日走过的小径已经积起了雨水。
木屐踏碎泥泞的小路,怀中的水与脚下的水一起动荡不已,溅起的深色水珠落在了浴衣上,不一会儿下摆便被染成了难看的土色。
本是为了不被淋湿而匆忙折返,但在能够望见屋顶之前,他们就已经湿透了,只好加快脚步,继续前行,直到踏入屋檐之下。
在关紧家门前,里琉下意识地向外望了一眼。透过狭小门缝,恰有明黄的闪电坠入海中,短暂的一瞬照亮了海面的浪潮。
这场雨下了许久许久,厚重的雷雨云裹挟着闪电与沉重水珠,一路从和歌山的海面飘荡到了本岛之上,又顺着季风慢慢悠悠向东而去。
在这个夏季最热的那一日,阴沉天色蔓延到了东京。
潮热的盛夏的雨拍打着帽檐,在耳旁炸裂般作响,水汽融化在空中,连最简单的呼吸也变得沉重。
鸭舌帽吸满了雨水,必须费些力气才能擡起头来。帽檐无法遮挡住的鬓角被雨水淋湿,粘粘地搭在脖颈上,伴随着她呼吸的频率极速地起伏。
她动了动唇,沙哑的声音穿透雨幕。
“听到我说了的吗?如果你没有听见,那么我再重复一遍。”
收紧手臂,拢在臂弯里的喘息变得更加粗重,从他的颈脉深处传来的鼓动仿佛也在击打着里琉的心脏。
这一刻的他,会在想什么呢?所能感觉到的情绪又是什么呢?
他在害怕吗?会觉得惊讶吗?
他是不是会想,为何她会知晓他今日将要独身外出呢?
里琉没有答案。她的大脑已被雨水灌满,驱使肉体行动的只有压抑已久的冲动与仅存的本能,仅此而已。
况且,里琉从未理解过他。她甚至不了解他。但她想,他大概并不畏惧。
他的心跳甚至没有变快一拍,依旧是沉静地、冷漠地跳动着,如同每一次他望向她时的目光。
面对并不在意的家伙所说出的要挟,倘若是里琉,她想自己也同样不会感到任何的情绪变化,所以他的冷静也是合情合理,可里琉仍然觉得很火大。
攥紧手中的小刀,抵在他跳动的颈脉之上,她的手总是不自觉地隔几秒钟便颤栗一下。
绝对是这场夏日的暴雨太过阴冷的缘故。她想。
绝对是这样。绝对。
但她的声音不曾颤抖。
哪怕此刻心脏飞快地鼓动着,哪怕确实有些微的怯懦混进了满池的期许之中,鲜明得让血液都奔走得发烫,她依然平静。
“家主大人,快点布下你的「账」。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