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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2 / 2)

“唔……现在的小孩已经能知道福布斯这么高深的东西了?”

“教育是在每年进步的嘛,现在的教学方针就是在倡导小朋友要全面发展的,知道福布斯也不奇怪吧。”

甚尔说得仿佛煞有其事,事实上他连目前通用的最新版教科书都没有翻开来看过,上述言论纯属胡诌,也就只能唬唬同样没翻过教科书的里琉了。她迟疑了。

看来她好像被自己说动了那么一点点,甚尔决定趁胜追击,继续着他的游说。

“再说了,孩子们一定会好奇我们家是怎么才变得有钱的。在这件事上,你也总得想个合适的说法吧。”

“就坦白地告诉他们呀。和他们说,我继承了父母的遗产,而且自幼照顾我的森先生投资眼光很不错,帮我把这笔钱打理得特别好,这几年来翻了好几倍呢。说起来,我直到现在也还是在跟着他的计划理财呢。有他的指导,一定是稳赚不赔的。”

她又换上了那副很虚伪的笑眯眯表情,说话的语调也倏地柔和了许多。

“你要是有闲钱的话,我很愿意替你打理一下呢,怎么样?说不定明年你的钱就能够翻两倍了。”

……不对劲,这种有种两级反转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是打算反过来骗他的钱了吗?

甚尔也笑了,撚起一颗腰果丢进嘴里,又晃荡着掌心里的腰果,嚼出咔咔的脆响声。

“我的钱可没有多到能理财的程度,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迂回了这么久,他都累了,“你就简单和我说一下嘛。不需要具体的数字,我会根据你的回答想个合适的说法讲给孩子们听的。”

“好吧。”

里琉也懒得和他兜圈子了,这实在让她精疲力尽,况且告诉他也无妨。

掐着手指,她慢吞吞地算了约摸十分钟,仍是有点迷茫的模样。

“总之……肯定是可以用‘亿’计算的。”

至于在“亿”的前面要追加怎样的数字,她一时算不出来。撇开可以详细计数的现金,她多数拥有的资产是不动产,最新的行情她也不甚了解,实在是没办法折算成精准的数字了。

“啊——原来是这样。”甚尔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那么,你准备怎么和孩子们说明我家的资产情况呢?”

“是我们家。”他固执地纠正了她话语中的错误,“这个嘛,我晚点会好好琢磨一下的。不过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音落下时,气氛沉寂了一瞬,如同他刚说出口的那转折生硬的话题。

里琉关紧水龙头,一连抽出数张厨房纸巾,慢慢拭干洗净的水壶。

“您突然这么客气。”她喃喃道,“真的让我很不习惯呢。”

“您突然用起‘您’这个词也让我不习惯。”

学着里琉的腔调,甚尔说出的话语也沾染上了她一贯的别扭感。

“毕竟您都是在对我有所不满的时候,才会用‘您’或者是‘先生’称呼我,不是吗?”

“唔——”

哎呀哎呀。

里琉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危机感。

没想到自己的口癖居然被他察觉到了,真是大失策。

她索性不作答了,只专注盯着水壶洁净反光的边缘,像是并未听见他说了什么,试图以鸵鸟的姿态略过这个话题。

但就算她把脑袋埋入沙地之下,甚尔也会刨出大坑把她挖出来的。

譬如像是现在,他歪过身子,弯低了腰,自下往上盯着里琉的表情,似乎这别扭的动作能让他更轻松地看清些什么,可里琉只替他觉得腰痛。

“甚尔先生,这是在展示您过人的柔韧度吗?”她懒得擡一擡眼皮,语调也是恹恹的,“难道您有成为舞者的打算?”

“舞者?我对这种职业可不感兴趣。”

许是被她所说的讽刺到了,他终于愿意挺直后背了,晃荡在掌心之中的腰果相互碰撞,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微弱声响。他望向落地窗外,分明没有日光直射入室内,他却眯起了眼,不见弧度的嘴角却像是在笑。

可惜这一切里琉都未曾注意到,直到他出声说,最近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传闻。

“是关于你的传闻哟。”

“哦,是吗?”

里琉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依旧是兴致缺缺的模样。被水濡湿的厨房纸在水壶的边缘擦出白色短短的几条纸屑,她也好像没有看到,任由纸张摩擦玻璃的咯吱声回荡在壶身中央。

“比如什么样的传闻呢?”她柔声问道,“说来给我听听看?”

“比如——比如像是,你和横滨的某个地下团伙有点牵连,又比如像是有人想要向那个地下团伙里专门处理尸体的家伙寻仇……之类的。”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里琉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这些事情是从哪里听来的?”

甚尔满不在意地甩了甩手,又恢复了一贯的无所谓态度,话语也漫不经心:“这个嘛——就是些没由来的传闻而已。”

“即便是传闻,也该有至少一处来源,否则就不能被称作‘传闻’,而应当是‘诽谤’了。”

不成模样的纸巾团被里琉丢进了垃圾桶里,咚一声闷响,它撞向桶底。里琉端平了手中的玻璃水壶,轻抚过光滑边缘,擡起了眼眸,笑看着甚尔。

“禅院先生,您是从谁的口中知道了这些事情的呢?”

当说出这句话后,将会从他的口中听到怎样的回应呢?

这种事情,里琉当然不会去设想。随即而来的死寂倒是意料之中,她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

她甚至很想看看甚尔的表情,她的好奇心忍不住作祟。可他留给自己的只有难以窥探的侧脸而已,又被额前碎发落下的影子遮挡住了大半,只能窥见嘴角的疤痕几乎重叠在一起。

沉默也没有蔓延得太远。短暂的片刻后,甚尔笑了一声。

与其说是在笑,他所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平淡却轻蔑的“哼”,除此之外并无更多鲜明的情绪。

他是否已料到她所知道的关于他的底细?他对自己又摸清了多少?

这是无解的疑问。

无论是里琉还是甚尔,他们谁也不能窥探到对方的内心——况且他们从未、也没有想过要掀开过自己的假面。

很快,就连这鲜明的轻蔑也从甚尔脸上溜走了。嬉皮笑脸的他,浑然变回了一如既往的伏黑甚尔。

“别用这个姓氏称呼我。”他的话语也轻浮,“我已经改姓了,不是吗,阿怜?”

“这句话还给您。别用这个名字叫我。”

彼此相视一笑,大抵是其乐融融了。

只不过是旧日的称呼而已,即便是在这般场合之下再度唤起,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耳旁传来炸裂般的巨响,随即是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向地面的声音,比坠入桶底的纸巾团更为庞大而有力。

玻璃水壶砸落在地,在碰触到瓷砖的瞬间便裂得粉碎。透明碎片四散,不完整的腰果混杂其中,圆润的弧形与不规则的碎边仿佛格格不入,但此刻谁也不会去在意这一点的。

几秒钟之前仍然完整的水壶,此刻除了大大小小碎片之外,只剩下了握把而已,尖锐的半边裂口化作锋利的刃,直指甚尔的喉头。

握着这把可怕凶器的纤细手腕被男人的大手紧紧攥住,他的另一只手环在里琉的脖颈上,掌心被她掐出了青紫色的痕迹。里琉用膝盖压着甚尔的胸膛,绝不让他有机会从地上站起。

从佯装的平和到此刻的剑拔弩张,一切似乎毫无逻辑,是眨眼之间的天翻地覆。而缠绕在他们之间的这微妙的平衡,任何一刻都有可能会被打破,如同抵在喉间的尖锐武器与悄然收紧的手掌。

“说真的,我们没必要闹到这个地步。”甚尔的话语是真真切切的讽刺,“你知道的,又打不过我。”

里琉手中的握柄向下挪了半毫米,仍是笑吟吟的:“别这么自信嘛,都没有尝试过怎么能这么武断地下结论呢?我可是实干家哦。”

“怎么是武断的结论呢?我会这么说,当然是因为你的天才哥哥也差点被我搞死。”

“又不是真的了结了他,您在得意洋洋地炫耀什么呐?”

话语的尾音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度,虚假的笑意也当真要落实为真切的大笑了。如果不是嘴角传来突兀的酸涩感,里琉绝对会狠狠嘲笑甚尔的。

想揉揉脸,不过腾不出手。她猜想,也许是她假笑得太久了,才牵扯得整块肌肉都在隐隐作痛,可她还不想收起这幅讨人厌的嘴脸,哪怕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扭曲得近乎狰狞了。

“明明就是输给了悟的手下败将而已。”她的语调愈发轻快,“别装得有这么了不起好不好。”

“您也挺了不起的样子。嘛嘛,不管怎么说,就算是没有咒力的我,也肯定比一事无成的影子好多了。”

“看来禅院先生很期待颈动脉刺穿失血致死嘛?”

“比不上五条小姐对于窒息身亡的热情。”

毫不留情地撕开彼此最后的体面,露出鲜血漓漓的腐朽的内在,说出话语究竟是要挟还是真情实意,一时也难以辨明了。

可以明确知晓的是,倘若谁在这一刻服了软,便就当真成为无能的输家了。

甚尔没有赢过五条悟,他也不打算输给五条怜。不过死守尊严最后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他已经在六眼那里领教过了。

他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他也知道接下去应该做什么——尽管他还不打算向眼前这个毫不犹豫就对他率先动手了的疯女人认输。

“撇开一大堆前情提要。你要知道,现在的事实是,的确有人想要花钱买下你的性命,难道你真舍得就这么去死吗?我知道的,你肯定是不舍得的。”甚尔用指尖轻抚过她的脖颈,却并未送开分毫,“否则你怎么会可怜兮兮地像条丧家犬似的从五条家逃出来?”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呀,只要您不出卖我不就好了嘛!”以理所应当般的语气,里琉大声说,“还是您希望我把您作为咒术师杀手的过往编成童话故事,讲给惠和津美纪当做睡前故事听?小孩子们一定会很喜欢的啦。”

狠狠地咬住彼此的软肋,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近乎恶意的要挟。可即便说到了这个程度,他们仍旧无法分出胜负。

其实谁输谁赢都无所谓。就算当真能够夺下这场比赛桂冠,也不存在任何的价值——反倒显得自己才是两人中更为悲惨的那个家伙了。

于是甚尔罢休了。

他松开双手,投降似的高举过头顶,坦然摊开的掌心像是在告诉里琉,他不会再做什么了。

“好嘛,就当是我赌输了。我不会对你再做什么了。”他无奈地扯着嘴角,“太可惜了,五千万赏金本来应该是桩不错的生意的。”

“所以,有人悬赏了五千万买我的性命?”

“没错。无论生死,只要把你带到他面前,就能拿到五千万的报酬。”

“嘁。”

里琉嫌弃地皱起了脸,发出的这声冷哼也像是不满。

这是在……失望吗?

甚尔想,他说不定终于赌对了一次。

“居然这么低……”他听到了里琉自言自语的嘀咕声,“五条悟的性命可是在十几年前就被炒到一亿元高价了,我才……”

“虽然我是主动放弃了这桩生意没错。”甚尔淡淡地说着,仿佛不经意的话语而已,“但对方的执念可还没有消失呢,他总归会想办法闯入你现在的生活中的。对方已经知道你的过去了哟……”

“你话还挺多的嘛,不觉得有点烦人吗?”

以毫不留情的话语堵住了甚尔蹩脚的游说。里琉盯着透明的握柄,借着边缘光滑的反光,她看到了一个渺小的、近乎如同黑点的自己。

她似乎实在思索着什么,也有可能单纯只是在发呆而已,沉默着半句话也不说了。几分钟之前那股子癫狂的疯劲消失无踪。恍惚之间,似乎还能重新在她的眼中找回先前甚尔所知晓的那个里琉。

当然了,只是恍惚而已。甚尔知道,她依旧是——也从来都是疯狂的,哪怕她以平淡的口吻对他说:

“既然是个好生意的话,那你就去把那笔赏金赚了吧。”

她丢掉了手中的武器,却依旧是坐在他的身上。玻璃把瓷砖的边角砸出了一处小小的三角形凹陷,即便如此她也完全不在意。

垂下眼眸,她注视着甚尔。

“我们共同生活在这里,我们是‘家人’,对吧?”

说着,她歪了歪头,额前的碎发也随之晃荡了一下。

“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想要的是钱,我只需要正常的生活而已。所以直到现在,至少我们之间还是可以用利益连结在一起的。但是……不管怎样,我不喜欢被别人咬在身后的感觉。我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非要执着于我做什么呢?”

里琉眨了眨眼,抿起双唇,很苦恼的模样。但她早就想到了合适的解法。

“我会再另外给你五千万,你去把想要我性命的人给——”

她停住了话语,擡起手,指尖抵着纤细的脖颈,从左往右,划下一道看不见的横痕。

她的意思已然明了。对方的五千万和她的五千万,也恰好能拼成她心仪的一亿元赏金。

比起原定的报酬,这笔来自于里琉小姐的生意算是很不错了,虽然在咒术师杀手过去的职业生涯中接到过好几件比这更赚钱的委托,一亿根本算不上什么。

甚尔沉吟着,似是拿不定主意——实际上是想要坐地起价罢了。

“那个要买下你的性命的委托,是从我的朋友那里听来的,五千万赏金原本也是要和他一起分的。”他蹙紧眉头,折起浅浅的皱纹,好像当真有这么苦恼一般,“如果有追加的委托,那么报酬这方面的话……”

“这是我的最高预算。”

里琉竖起两根手指,在甚尔的眼前晃了晃。倘若不是在这个场合之下,他大概真的会识相地给她拍一张照的。

“在我的预算内,你要怎么和你的好朋友分账,我不会干涉。等你考虑好了,请尽快给我答复。”

“不用考虑。”

甚尔伸出手掌,轻轻抵着她伸出的两指指尖,笑得得意又狂放。

“随你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