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
在昏暗的烛光下,能看清的只是蒙在布袋里的一个模糊的人形而已。袋口用发绳松垮垮地扎着,渗出的鲜血在地毯上染出赤色的圆形痕迹。
主教大人——在走进教堂之前,孔时雨告诉甚尔要用这个称呼呼唤他——停住了脚步,用足尖碰了碰麻袋,帽檐的阴影下漏出他嫌弃的眼角。
他甚至不愿意亲手掀开布袋,仿佛只要碰触一下,指尖都会沾染到怎么也无法拭去的脏污。
“已经死了吗?”他忽然问。
“晕过去了而已,还没有断气呢。放心吧,即便她是个咒术师,现在也没办法做任何事了。她已经动弹不得了。”甚尔说,“这一点守在门口守卫已经证明过了,您可以去问问他——刚进门他就扎了她一刀。她都没有动弹,而且流出来的血也是温热的。要不,您摸一下试试看?”
对于甚尔热情的“邀请”,主教没有太多的兴趣。他向后退了一步,回到祭坛处,对身旁的信徒使了个眼色。
即便一言不发,这些虔诚的信徒们也像是能够窥见他的想法似的,立刻散开了。他们点亮了圣殿的灯,掀开地上的布袋,从堂后扶着一个憔悴的中年女人走来,所有行动皆是沉默的,唯有走动时,白袍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锥形顶灯亮起的瞬间,还能听到深埋在墙壁深处的短促电流声,听的人头皮发麻。
浅白色灯光自挑高的天顶洒落于圣坛,映亮了绘制于挑高墙面上的壁画,依旧是神爱世人的美好图景,窗外昏暗的天色更显得像是无尽的黑暗。无论是主教还是信徒,就连甚尔也终于能看清“罪人”的面貌了。
杂乱的黑色长发纠缠着盘绕在苍白的脸颊旁,她被数条粗糙的绳索紧紧缚住。剪裁得很精致的外套勒出不自然的褶皱,她的指尖透出缺血的青紫色。被守卫刺中的那道伤口依旧在淌着血,透过这道细长切口,隐约还能看到断裂的血管。
“多么可怜。”
阖起手掌,圣牌与倒十字相互碰撞,磨出清脆声响,如同铃音。主教的声音似在颤抖。
“如此年轻的孩子,却犯下了这般大罪。真是悲哀。”
话语哀戚,言语遗憾,主教仿佛当真是在为罪人里琉感到惋惜。信徒们也迎合着,念叨着奇奇怪怪听不懂的虔诚话语。
如果他脸上皱起的沟壑并未流淌出不加掩饰的厌弃与仇恨,也许真的能够让除却信徒之外的旁人相信他是拥有神性的吧。
“她叫什么名字?”
那个被信徒搀扶着走来的女人问道。
孔时雨小声告诉甚尔,她是主教的夫人,也是最执着于要找到让爱子尸首无存的罪魁祸首的人。如果不是有她在,说不定早几年这桩交易就会作废了。
换句话说,她正是让甚尔赚到了这一票的最大恩人。
甚尔立刻摆出毕恭毕敬的模样,就连表情也变得严肃了不少——虽然看起来好像和平常的姿态并无区别。
对于金主恩人的疑问,他怎么敢怠慢呢。
“五条怜,这就是她的名字。”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知道吗?她可是三大家族的后代,哥哥还是最强咒术师五条悟呢,所以他们的名字念法一模一样。”
“你是想说,她很强大吗?”
如此说着的主教,微微扬起了头。甚尔终于窥见到了藏在他那顶高高礼帽下的表情,是凝滞却狰狞的,并不能窥见到除了仇恨高傲之外的更多情绪。
得意成这样,不会是当真把自己当做神明了吧?
甚尔耸耸肩,毫不犹豫把一切神明论打包丢出了自己的大脑。
“对于普通人来说,倒也没有强大到不可战胜,两位目前不用太担心。要知道,出身代表不了一切,作为咒术师的她也不是最厉害的。更何况,她现在可是不省人事呢——不省人事的家伙可最好拿捏啦!”
“她大概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这个嘛,我说不好。我用了乙醚让她昏迷的,按照剂量,药性大概还能持续……”甚尔摸着下巴,目光在天花板和地毯之间打转了数个来回,难得认真了起来,“十五分钟左右?差不多就是这么久吧。”
“好,我了解了。”
“如果你们担心搞不定她的话,我可以留下来帮忙的。”甚尔向他们走近了半步,说话间不着痕迹地挪得更近,“在对付咒术师这方面,我可是很擅长的。不过嘛,这个就是另外的价格了……”
甚尔的自我推销正要说到最关键的部分,却被主教大人强硬地打断了。
“这是先前约定好的报酬,请收下吧。”
主教大人说着,一旁的信徒向甚尔递来了手提箱。
尽管是神神叨叨的一群神神叨叨的家伙,联系方式倒是没有和常识脱轨。信徒们也总是表现得如此识相,实在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共同分享着同样的思想了。
至于甚尔可以提供的其他增值服务,主教大人没有任何的兴趣。他在乎的只是这场拖延了长达数年的交易终于可以在对方收下钱的那一刻画上句点了。
“好的好的,不过先等一等。”
甚尔叫停了将手伸向里琉的信徒们,随即又笑着看向主教。
“主教大人,不介意晚点再搬走这家伙吧?以防万一,我想先在这里点一点数目。点清楚之后,我再告辞。”
甚尔自觉提出了一个合理的请求,可在主教大人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他向孔时雨投出困惑的目光,而孔时雨也只是耸了耸肩而已,无奈的小动作像是在说,甚尔就是这样的人,不必见怪。
主教收回目光,向甚尔颔了颔首。
“没关系,您点吧。”
“您果然挺大方的嘛!”
咔哒——
清脆的声响,甚尔弹开箱体的搭扣,万元钞票整齐堆叠在箱中,用薄薄的白纸带捆在正中,恰好能完整露出纸钞右侧的人头像。
一万元面值的纸币,甚尔已经见过无数次了,但始终不知道印在上面的人物是谁。
好像以前听人说起过,印在一万元上的是个什么文学家还是教育家来着,名字是完全想不起来了,总之肯定是个有点名气的家伙。
算了,就算想起来也不重要。甚尔不需要在这个时刻和场合之下拓宽自己的见识。
将钞票摞起,指尖拂过崭新纸币的边缘,不知其名的教育家的人头无数次叠加在视线之中,卷起一股香甜的铜臭味。
踏入教堂前所担心的“一沓钞票只有表面第一张是真钞其余都是白纸”的可怕场景并未在这一刻上演。甚尔随口说出的恭维话成了真。
尽管是信奉着莫名其妙的神明、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圣歌的诡异宗教人物,主教大人的大度和财富可是和箱子里的钞票一样真实的。
甚尔怎么也压不住翘起的嘴角了。他复又把钱点了一遍,这才阖上箱子,仔仔细细地扣紧每一处搭扣,又提在手里晃了晃,终于能在他身上看到难得的细心警惕了。
“数目没有错。”
甚尔侧着身,这话也像是在说给孔时雨听。
“好。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孔时雨向主教大人微微躬身,顺势接过了甚尔递来的箱子,“如若日后还有需要委托我做的事情,可以随时联系我。再见,两位。再见。”
甚尔擡起手,下意识地想要做出脱帽致意的动作,但他的脑袋上空空荡荡的——他可不喜欢戴帽子。于是只好挥了挥手掌,却未说些什么。
在被孔时雨抢走了重复说出的“再见”之后,这就是他所能表达出的道别了。
无论是发自内心的告别,还是不存在什么特别意义的无聊小动作,主教都不曾予以回应,只是孤高地站在祭坛近处而已,圣牌紧攥在掌心。
他在想着什么,又会做些什么呢?问题的答案尚且还不能被窥见到。信徒此刻能清晰知晓的是,他们要做的是把这个好不容易才抓捕到的“罪人”带到地下室的禁闭室里。她需要在那里好好地陈述自己的罪过。
得抓紧时间,在她醒来之前……她已睁开了双眼。
朦胧的深蓝眼眸注视着信徒。
在罪人的眼中,信徒们竟也能窥见自己的倒影。他们惊恐地叫出了声。
“她恢复清醒了!”
“主教大人,怎么办。她可是……”
“不要害怕!”
主教的正声怒吼倏地镇住了所有人的心绪,紧握着圣牌的手却依旧颤抖。他擡起一指,指向罪人。
在他道出命令之前,罪人已缓缓站起了身。紧捆的绳索松垮地坠向地面,绕着掉落在地的枯萎花枝,缠成了繁复的结,许是费心也无法裂开的死结。
架在祭坛处的倒十字架的影子映在她的脸上,化作纤细的黑色,细长得仿佛将她的面容割裂。顶灯闪烁了一瞬,短暂的片刻昏暗让信徒们再也无法抑制住尖叫,如惊走的鸟兽般嚎啕着四散。可即便逃到了教堂之外,在浑然一片昏暗的屏障之中,他们彻底与外界阻断,根本无法逃离更远。
透过暗色屏障,信徒们看到了尚未完全坠入地平线之下的夕阳,而他们头顶的天空却已窥见不到日光了。
她不是罪人——她一定是魔鬼。
信徒们尖叫着,惊恐地扯断了戴在脖颈的倒十字吊坠向她砸去,而她缓步走来。
重叠的十字踩在她的脚下,慌乱中不知是谁按到了音响的开关,提琴演奏的悠长声响回荡于穹顶之间。
哈利路亚。
“不要害怕。”
伴着圣歌与喧闹,她说。
将掉落在地的枯萎鲜花重新放回口袋里吧,任它在逆流的时间恢复水分。
坠下的枯花重回枝头,绽开的花瓣收入蕊中。圣歌尚未唱响,教堂的撞钟在朝日的浅光中依旧沉寂着。
四十八小时又六个钟头之前,被当做花瓶的水杯最后一次注满清水。
不知为何,总有细小的气泡会粘连在花枝的根部。里琉晃了晃杯中的水,这些气泡才慢悠悠地浮起,可还是执着地在水面停滞了数分钟后才破裂。
里琉注视了许久,直到最后一枚气泡也溶于水中,才终于舍得挪开视线,看向除了花束之外的其他东西了——比如像是用脚踩着椅子,捏了一把腰果挨个丢到空中用嘴去接,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人形小狗的甚尔。
难道这种玩法很有趣吗?不得不承认,甚尔先生的准头确实很不错,但看着实在不像是好玩的样子。
里琉藏起强烈的想要把甚尔不懂事的脚踢下椅子的念头,一切嫌弃尽数化成耷拉的嘴角,最后缩小到沉默。她不动声色地走进厨房,倒空了壶中剩余的一点点水。
“赏花时间结束了?”
简直像是悄无声息的,身后传来了甚尔调笑般的话语。
他倚靠着门框,掌心里依旧堆着腰果,满满的都快搭成一座小塔了。
他也总算是放弃了那无聊的自娱自乐小活动,转而用更正常的方式品尝起腰果,把脸颊撑得鼓鼓囊囊的,像只难得饱腹一次的松鼠。
里琉没有心思多去关注他此刻的模样,也懒得回头,自顾自地打开水龙头,往壶中注满水。水流碰撞在玻璃杯壁,几乎将她无起伏的话语也一并冲碎了。
“怎么,有事要和我说吗?”
“不算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大事。”
甚尔拖长了尾音,一如既往的轻浮语调,仿佛不甚在意似的,但话语却透出了端倪。
“那不就是有话要说嘛。”里琉小声嘟哝着,“别兜兜转转的了,到底有什么事情?”
“咳咳——恕我冒昧地问一下,你现在所拥有的全部资产,是以什么量级计数的?”
“……哈?”
里琉关上水龙头,回望了甚尔一眼,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可即使是有流水声作祟,耳朵也不会出错的。
该怎么说呢,甚尔会问出这种话,倒是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惊讶的。可里琉还是忍不住心想,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
唯独让她感到有那么一点点意外的,是她没有料到甚尔居然会以如此不加掩饰——甚至是愚蠢的方式问起她的资产。
是特殊的计谋吗,还是懒得再同她继续家家酒的演下去了?里琉无法揣测出最为贴切的可能性。
她只莫名想到,最高效的猎手通常以最朴素的方式出击,原来这话是这么个意思呀。
里琉悄然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继续洗着手中的水壶,漫不经心似的说:“你这话问得确实是有够冒昧了,突然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简单了解一下啦。”
甚尔悠悠闲闲地踱着步走近她身旁,看起来并不害怕于她的质问。
这样的自信,显然来源于有备而来。
“昨天惠问我,我们家到底有多少钱,我完全答不上来。”他做作地摊着手,好似当真在为此忧愁,“之前我看过一篇教育类的文章,里面有提到说,大多数家长不会对孩子坦白家里的真实经济水平,这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做法。家长需要在经济方面对孩子坦诚,这样孩子心里也会对家庭情况有基本的了解。”
道理是真的,可惜用意是假的。
“所以你问我这个问题,是为了把津美纪和惠的教育之路引导向一个正确合适的方向?”
“没错没错。”甚尔做作地点着头,“我最近就是在想着这事。”
“哦——”
里琉也了然般点了点头,夸张的幅度仿佛在复刻甚尔的动作,不知是否真的被他说动了。她认真思索着,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确实,这个问题的回答可不是轻易就能准确说出的,甚尔完全可以谅解。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里琉舒展眉头。
“你可以告诉惠,我们家很有钱——非常非常有钱,可以不用担心任何事的那种有钱。这样就可以啦!”
里琉笑着微微眯起眼,神情透着几分得意,说出口的话语却根本像是没经过大脑似的,听得甚尔嘴角抽搐,差点连贴心好父亲的假面都绷不住了。
这是什么正确又没用的废话。
他当然知道里琉有钱,非常非常有钱。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这一点,他今天也就不会站在水槽边问她有多少钱了,真不知道她是愚蠢还是在装傻,八成是后者吧。
努力收起糟糕的情绪,甚尔依旧装出一副和善模样,往里琉的身边又靠近了些。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小孩子的想象力是很旺盛的。万一他们觉得你是亚洲第一首富,能够跻身福布斯排行榜,因而对你提出了各种过分的要求,这就不太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