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很突如其来的告白,带着几分随意的腔调,简直可以说是无比轻巧,仿佛他所说出的“爱”并非是里琉艰难地无法吐出的那个词。
上一次听到他说这三个字也是在不久之前。他总是很轻松就能对她说出“爱”。
也许这就是此刻里琉不为所动的原因吧。
树的影子与他的影子交叠着覆在她的身上,朦朦胧胧盖住眼眸,更难以窥见她的心绪了。只听得她爆发出突兀又尖利的一声笑,随即在甚尔的后背锤了重重的一拳,如同报复。
“你啊,在骗我吧?”她扯着嘴角,一时也难以看出究竟是愤怒还是鄙夷的情绪藏身在其中,“我不是傻子,别想着用这种话来欺骗……”
“没有骗你。我爱你。”
其实就是在骗她,但甚尔当然是不会承认的。他甚至会露出温柔的笑容,轻抚过她的脸庞,仿佛发自内心。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哪怕他现在依然一无所获,哪怕此刻的她根本就不清醒,他也绝不能露出马脚。
只要重复一千遍,最差劲的谎言也会化作事实。
至于过去已经说过多少遍我爱你,无论是甚尔还是里琉都想不起来了,总之距离一千遍肯定还差了八九百遍。但唯独这一秒的这一句,包裹在酒精之中,趁着神智发散的短暂空隙之间,很轻巧地钻进了里琉心中的一角。
“哦。这样子啊。”
里琉试图站直身,如此微小的动作却让意识动荡不停,仿佛下一秒她就要彻底被酒精压倒了,只好兀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磨蹭着迈开步伐,一点一点,从甚尔的影子里挪了出来。长靴鞋底在人行道上划拉出刺耳难听的声响。
她向前走了几小步,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甚尔的肩膀,意外嗅到了他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味道,暖乎乎的,以前居然从来都没有意识到。
“谢谢。”
她小声呢喃着,尾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藏在突兀感谢之中的心虚究竟是什么,除了里琉本人之外,大概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了。甚尔忽然想到,先前有次在某个场合,她也毫无理由地说了谢谢他——对了对了,就是在他特意等她回家还被她骂作是耳朵很灵的狗的那一次。
真奇怪,被她感谢看来不是什么好事。
尽管心里这么想着,甚尔还是伸出了手,紧紧将她拥在怀里。
“别告诉我,接下来你就要对我好说‘你是个好人但我对你没有这种感情’了吧?”
甚尔猜测倒是合情合理,毕竟这样的桥段也不少见。里琉被逗笑了,连忙摇头:“没有,我不打算说这种话。”
“真的吗?感觉你说出的话可信度不高。”
“呃……”她迟疑了,一时不知道什么回答才好了,只说,“至少刚才说的那句话是可以相信的。”
按照这样的说法,难道她之前说过的话都是不能信任的鬼话吗?甚尔如此想着,却并未将这些想法说出口,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依旧任她蜷缩在怀中。
他只要知道她曾经说过某些的话是不可信的,这就足够了。
这个意料之外的拥抱持续了许久许久,最后是里琉先松开了手。她的头发都被弄乱了,静电吸起了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蓬松的发丝高高翘起,更显得她像是个纯粹的醉鬼了。
甚尔当然懒得帮她理顺,悄悄移开视线,假装并没有看到她乱糟糟的脑袋。幸好里琉也没有注意到到他这冷漠的视线走向,她大概心情很不错,居然倒着在人行道上走起路来。
没有任何意外,只走了几步路,她就仰面摔倒了。尽管有衣物护着,还是撞出了分外响亮的“咚”一声。
熟悉的疼痛感,好心情被摔碎了。里琉躺在潮湿阴冷的地上,又想起了被踩死的小老鼠。
皮毛被挤压着绽开破口,骨头混着血肉涌出来了,在记忆的一角染下鲜红的印记。她捂住双眼,用力拍开了甚尔伸来的手。
“你非要在大街上睡觉的话,我没意见。”他说得大度,视线却无数次瞥向被她打得发红的手掌,“但这幅模样真的很丢人,你再不起来我就一个人回去了。”
里琉没有回答,反而躺得更平了,估计脑子是彻底摔坏了。
可喜可贺,看来借着完全可以跳过骗钱计划,直接把她的钱全部转到他的名下,既然如此那也没有继续陪她在这里耍赖的必要了,不过出于最基本的善心,甚尔还是大发慈悲在原地等了几秒钟,确认她是彻底不打算动弹了,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开。
“别走。”里琉拉住了他,辩解似的嚷着,“我只是在想事情!”
“嗯嗯好的好的。”甚尔完全不信,迫不及待地想要戳穿她,“那么你在想什么呢?”
里琉眨眨眼,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说你爱我。那么津美纪和惠呢,你爱他们吗?”
甚尔僵在了原地,这是他无法回答的疑问。他下意识地抛出了反问,仿佛这样就能不再正视她的问题了。
“为什么说起这个?”
“因为想起了我的……”她顿了顿,很费劲地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词语,“我的,家里人。所以我想知道。”
“……你先站起来吧。我可不想和一个躺在地上的脏小孩讲话。”
“行吧行吧。”
在甚尔的要挟——亦或者说是诱惑之下,里琉终于舍得挪一挪身子了。她艰难地用手撑着盲道,一寸一寸与地面拉开距离。四肢被疼痛与酒精灌注满了,变得好似有千斤重,如此平常的动作也变成了煎熬。
坚持了不多了,里琉便放弃了,又躺回到地上,瞪着甚尔。
“你倒是拉我一下嘛!”
甚尔没有给出任何一点回应,就像是根本没有听出她的气急败坏,也没有看到她伸出的手。
听觉与视觉居然一齐失效。很明显了,他正在为里琉甩开了他的手而气闷着呢。
这番小家子气的思维方式对于此刻的里琉来说实在是太难懂了。不过她也多少想明白了,甚尔是不会对她伸出援手她。
于是她也气闷了起来,很想堵气地赖在地上直到白天,这样绝对能狠狠挫伤这个混蛋男人的锐气。到她也不得不承认,就这么躺在地上,属实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坚硬潮湿的人行道地面将浑身上下的痛感放大数倍,的确人行道也从来就不是为了舒适地躺平而设计的。要是再这么躺下去的话,估计她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吧。
只为了和别人堵气而让自己不好受,真不知道这折磨的是自己还是对方了,大概是最愚蠢的计谋,没有之一。
里琉罢休了,决定采取战略性迂回策略——也就是说,她终于自力更生地从地上站起来了。
双脚重新站立在地面之上,久违的脚踏实地的实感让里琉忍不住轻跳了一下。她拍了拍外套上的尘土,试图摆脱甚尔给他打上的“脏小孩”的糟糕评价。
“呶,站起来啦。”她歪了歪脑袋,用不屑一顾的口吻冲甚尔说着,“现在轮到你了。”
他的茫然显得刻意:“轮到我干嘛?”
“回答我的问题呀。”
她在这件事上的执念真是出乎意料的强烈,固执地想要知道他的“爱”流向了何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引发了她的执念。
……不会是因为他说出的那句“我爱你”吧?早知道就不拍这个马屁了,真后悔。
眼下就算是再怎么后悔也没有用了,她那么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甚尔连哪怕半句搪塞都无法说出口。
倘若可以回答的话,他一定会果断地将他所想的说出口。然而事实是,尽管为自己争取的那么多思考的时间,甚尔仍然无法说出他的回答。
真正的爱,他难以启齿。
而被他以虚假的爱作为借口搪塞的女人,她的眼中闪烁着对爱的探究。
沉默也无法再继续为甚尔掩饰了,他微微侧着身子,瞥向视线的角落,慢悠悠地说:“就那样吧。”
既非“是”,也不是“否”,里琉一点也听不懂甚尔这句敷衍的回答。
“意思是你不爱他们吗?感觉好奇怪。”她抿起了唇,扶着额,思索着什么似的,“你不是给惠和津美纪带了马卡龙吗?我还记得呢。”
她曲起大拇指和食指举在眼前,比划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透过这个不像样的圆形,她注视着甚尔。
“那个马卡龙,好吃吗?”
“还行吧。”甚尔耸了耸肩,“普普通通的水平。”
“哦——”被她拖长的尾音像是知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你自己偷吃啦!”
简直是天大的误解,甚尔立刻反驳道:“别瞎讲。他们两个小屁孩压根就不爱吃,所以我才吃掉了——真是浪费了我的好心。”
在整晚的谎言之中,这是少有的一句实话。至于这话是否成功说服了里琉,大概也就有听着这话的本人才知道了。她垂下手,依旧歪着脑袋,显然是仗着年轻,丝毫不担心会扯伤脆弱的颈椎。
“好,我了解了。”她的应声分外平淡,“假如你说的是实话,那你作为父亲的水平也还行吧。”
“你这是在质疑我说谎吗?”
难得说出一句真话却被质疑了,这可比谎言揭穿更让他接受——况且是在这个他并不想多提的话题上。
“没有啊。”里琉拧起了眉头,被他质问得莫名其妙的,“在我这里,‘还行’是个很不错的评价了,不是什么样的爹都能被我这么说的。”
甚尔嘲讽地笑了几声:“说得好像你阅爹无数一样。”
“那倒确实……诶不对,我遇到的父亲好像没有很多。”
她认真地掰起了手指头,看来是要有认真起来了,然而才数到二,她就数不下去了。
多么贫瘠的见识!
肯定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里琉慌忙收回了伸出的这两根手指,把双手藏在背后,妄图用这种欲盖弥彰的方式掩盖住自己的无知。
此番滞后的挽救当然是没有用的,从她采用双手计数这种原始方式时,甚尔就开始在心里嘲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