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别告诉我,在你生活中出现过的‘父亲’只有我和你的爸爸吧?好丰富的研究样本啊。”
说着这话的甚尔悄悄凑近到了里琉的耳旁,上扬的尾音带着分外刻意的讥讽,像是在报复她先前那不依不饶的追问。
里琉被他说得浑身难受。倒也不是他的言语有多刺痛她,而是他说话时的吐息打在她的耳旁,勾起浑身的神经全都紧绷起来了。她缩了缩脖颈,往旁边迈了一大步,同他拉开距离。
“本来还想夸你的。”她叽叽咕咕地念叨着,“结果你非要说这种扫兴的话。”
来自里琉的夸奖?感觉不太可信。
趁着她依旧神志不清,甚尔顺势追问道:“本来打算怎么夸我?”
“嗯……让我想想。”
里琉闭起了眼,用手托着下巴,沉吟许久,专注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说着要夸奖甚尔的她,连句好话都想不出来。
还好甚尔并没有对她的称赞抱有期待,否则可就要期待落空了。单是看她苦思冥想的模样,甚尔都觉得有够疲惫了。
“行了行了,想不出来就别想了。”
甚尔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暗自心想,反正她也夸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想到了!”她合起手掌,惊喜的话语几乎与甚尔的思绪重合在了一起,“虽说作为父亲的你优点少得可怜,还会被自己的孩子挑出无数的缺点,但和我的垃圾父亲比,已经是很好了——所以我能给到一个‘还行’的评价,就真的很不错了!”
“你这是想骂我还是怎么?”
对于甚尔的质问,里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真的想要说说他的好,想要把心绪藏起,可惜大脑太混沌了,每一个跳出来的念头都藏不住,立刻跑到了她的舌尖。
“我就是在夸你啊!呃……唔。”
久违的反胃感毫无征兆地涌上来了,未能实现的预言也一起跳到了舌尖上。
今晚喝下的这杯酒——包括甚尔偷偷掺进她杯中的烈酒,全部都从胃里脱离了。
灾难来得突然又急促,甚尔来不及躲开,外套彻底遭了殃。
幸好,也只有这件夹克遭殃了而已,其他部分都还干干净净的。
仔细想想,引发这场呕吐的始作俑者,正是他先前藏在夹克衫内袋中的小瓶烈酒,被“洗礼”也像是不可避免的宿命了。
就算是用这种想法安慰自己,甚尔还是觉得难受得不行。他嫌弃地皱着脸,立即脱掉了外套,随手扔在地上,连离别的最后一眼也不打算施舍给它了。
“啊……好恶心。”他不爽地瞄了里琉一眼,“真受不了你。”
无论是甚尔的措辞还是语气,都是百分之百的嫌弃。可里琉却好像没有听出来,亦或者是酒精从胃中清空后久违的爽朗感让她心情大好。她嘿嘿笑着,透出了难得的笨拙。
“但是你爱我呀!”
里琉绕着甚尔蹦跶了一圈,话语也因这轻快的跳跃而显得轻飘飘的了。
“甚尔是心里存在着爱的人!”
“那你也爱一下我的衣服好了。”这属实是甚尔的借题发挥了,“我是不想怪你,可我的衣服完全报废了。”
“小问题。”里琉阔气地摆了摆手,“明天给你买新衣服。”
“不如直接折现给我吧。”
“也行吧。”
里琉掏出钱包,指尖抵在纸币的边缘,一张一张点过去,却怎么也数不清。眼前总好像会出现尚未被清点过的新纸币,可指尖却碰不到切实的触感,这片刻的疑虑害得她又忘记刚才数到几了。
数不清了,干脆不数了吧。
里琉把钱包丢给甚尔。
“拿去。”她喘了一大口气,摇摇晃晃地靠在甚尔的身上,“我走不动了,打个车回家吧。”
折腾了一整个晚上,她到底是罢休了,甚尔也熬到了解脱的时刻。他飞快抽走钱包中残余的所有纸币,这才搂住里琉,与她一起磨磨蹭蹭走到路边,等待街的尽头出现深夜出租车的灯牌。
“怎么感觉你好沉。”甚尔转了转酸痛的肩膀,有感而发,“要不减减肥?”
这话瞬间勾起了里琉的好斗心。她不爽地揪了下甚尔的头发,嚷嚷着:“我对我的身体很满意,自己没力气就别对我指手画脚的!”
明明就是变沉了,甚尔心想。
刚才扶着她的时候可没觉得她压得自己骨头疼,这可是事实没错。
不过甚尔已经懒得和她进行多余的辩论了,情愿忍受她肆意地把全部体重压在自己的身上,也不想同她进行没有意义的拌嘴。
远处亮起了出租车的顶灯,甚尔挥了挥手,也不确定对方是否看到了自己,但引擎声似是渐渐靠近了,不合规矩的远光灯也向他们而来,视线的一角被明光灼出了黑影。甚尔往后挪了几步,让身旁的行道树挡住那辆车的踪影。
里琉捂住了眼睛,面庞藏在掌心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想她肯定不喜欢这道光。她总是很挑剔。
甚尔垂下手,盖在她的眼上。
“混蛋的父亲死了,你会怀念他吗?”
正如里琉的固执,这便是甚尔想问的——长久以来,他想都知道。
“会让你对他稍微多出一点点的好感吗?”
没有犹豫,里琉果断地说出了“不会”。
“烂人还是死掉更好。没什么值得怀念的。”她的果断近乎绝情,“我不要去怀念这种人。”
“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吗?”他追问道,“离你父母发生的空难都得有十年了吧,我有没有记错?”
沉吟片刻,里琉点了点头,喃喃自语地嘀咕着:“对对对我是有这么回事来着……2002、2003、2004……是十年没有错。”
“就算过了漫长的十年,也不值得怀念吗?”
甚尔的追究有些可耻了。
掺杂着自私,刨根问底,试图得到一个他想要的答案,尽管他隐约能感觉到,里琉与他的立场不尽相同。
她低着头,悄悄地将自己埋得更深,声音也在颤抖。
“他眼里看不见我。无论是我的好还是我的坏,他都懒得去在乎。但惠的心情和想法,你看到了……你看到了。”
刺眼的远光灯转为了更柔和些的近光,看来有些人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拥有爱的,被爱的‘爱’与爱他人的‘爱’。如果你无法说出口的话,至少——”
轮胎摩擦过柏油路面,尖利的噪音盖住了周遭的一切声响。里琉站直了身,摇摇晃晃地走向出租车,靠着惯性拉开车门,钻进了后排。甚尔坐在她的身旁。
与这一天的疲惫相比,回家的路途分外短暂。说了太多话的里琉,此刻也安静下来了,枕着他的大腿,蜷缩的姿态像是拥抱着自己。低下头,隐约还能闻到她腕间甜甜的香水味。
甚尔以为她睡着了,随意地低头瞄了一眼,才发现她依然睁着眼,恍惚的视线不知是在注视着什么。
车窗外掠过街灯,忽明忽暗的,在她的脸上投出动荡不定的影子。甚尔听见她叹了一口气,眉眼之间却见不到太多的忧愁。她依旧是很平静的,仿佛内心什么都不存在,故而任何情绪也无法浮在表面。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熟睡的大狗也错过他们的脚步声,在窝里团成了浑圆的大毛球,困倦伴随着它的鼾声弥漫在家里。
醉意与睡意重叠在一起,里琉的脚步愈发虚浮,要是没有甚尔时常在背后推一推她,估计她早已就近瘫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才没办法顺利走进卫生间呢。
为了表示一下自己难得的好心,甚尔推着她走进浴室,拧开了花洒。
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冲走了身体里的所有温暖。里琉简直要尖叫起来了,这突如其来的让她差点喘不上气。
“你在干嘛!”
“帮助你清醒一下。”甚尔毫无负罪感
“这分明就是谋杀吧!”
“没人会在这种地方搞谋杀的,又不是在拍电影。”甚尔把出水开关旋到了温水处,顺便叮嘱了一句,“别淹死在卫生间里了,知道吗?”
里琉气呼呼地瞪着他,从他的手中夺过花洒,什么都不想和他说了,直接把他推出浴室,砰一声摔上滑门。
能做出这一连串连贯的动作,看来她多少是清醒些了。甚尔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了。
在惠的房间前,他顿住了脚步。思虑许久,甚尔打开了门。
漆黑的小房间是沉于睡梦中的世界,街灯被阻挡在厚窗帘的另一侧,伏黑惠的小脑袋埋在了被窝里。从狭窄的门缝间,漏出了安稳的呼吸声。
关于里琉所说的那些醉话,无论是真是假,甚尔依然无法茍同。
他并不是心中拥有着爱的人。
能轻巧地说出口的爱意尽是虚假的托词,真正的他是无法传达爱的、悲哀的存在。
他阖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