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泼洒在窗外,浓云翻滚,遮蔽了本该高悬的明月与星子。唯有几缕微弱的月光,在云层的罅隙间艰难地挣扎,投下几缕破碎而清冷的光束,最终消失在窗帘厚重的褶皱里。
卧室内,暖黄色的壁灯散发着柔和却略显朦胧的光晕,静静地笼罩着病榻上的女子。苏瑶纤长的睫毛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湿润,那是方才擦拭额头高热时留下的水汽,此刻却像未干的泪痕,平添了几分楚楚。她只着一件素雅的棉质睡裙,露在薄被外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床头柜上,一个白瓷碗里盛着半碗早已凉透的药汁,苦涩的气息混杂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凌轩……”
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如同羽毛般轻柔,却又像一把细小的锥子,精准地刺入了守在床边的沈墨寒的心脏。他剑眉紧锁,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里还残留着片刻前为苏瑶更换额上湿毛巾时的微凉触感。这已是苏瑶陷入半昏迷状态后,第三次无意识地呼唤那个名字了。每一个音节都轻飘飘的,却又像带着千钧之力,沉甸甸地砸在他的心湖,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沈墨寒的目光胶着在苏瑶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退烧药的效力似乎正在消退,她的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光洁的太阳穴滑落,浸湿了鬓边几缕柔软的发丝。他伸手,用指节轻轻探了探她的额温,那滚烫的温度透过微凉的指尖传来,让他心底一阵抽痛。床头柜上的电子体温计显示着38.2℃,这个数字像一根无形的芒刺,扎得他心神不宁。
“苏瑶?”他俯下身,薄唇轻启,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试图唤醒她,“我是墨寒,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苏瑶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像是沉睡的蝶翼终于要挣脱束缚。她缓缓睁开双眼,那双平日里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神涣散而迷离,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片刻的呆滞后,一丝恍然渐渐浮现,她虚弱地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墨……墨寒?”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久未开启的旧锁。
“我在。”沈墨寒连忙将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轻轻拢进掌心。她的指尖冰凉,没有一丝血色,他却像是握住了一团即将消融的初雪,掌心传递过来的寒意让他心头发紧。他连忙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另一只手则去探她额头的温度,那里依旧滚烫。
“我又……梦见凌轩了。”苏瑶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伤,“他说……他说要带我去后山看萤火虫……”
沈墨寒的心猛地一沉,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动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苏瑶在他面前提起“凌轩”这个名字。在此之前,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如何小心翼翼地试探,苏瑶总是巧妙地避开,或是用“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这样模糊的说辞来搪塞。他知道她心里藏着事,却从未想过,这个名字在她心中竟是如此鲜活,如此沉重。
“凌轩……是谁?”他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涩与不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温和。他凝视着她黯淡无光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此刻略显狼狈的身影——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领带被他焦躁地扯松了半寸,衬衫的袖口也因方才慌乱中为她擦拭脸颊而沾染了些许湿痕。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她波澜壮阔的过去里,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姗姗来迟的局外人。
苏瑶的视线缓缓移开,落在床头柜上那个盛着清水的玻璃杯上,眼神空洞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杯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是……我初中时候的同桌。”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时候,我们两家住得很近,只隔了一条小巷。我记得,他总是喜欢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书包的肩带也断了一根,就用红绳胡乱绑着。”
沈墨寒静静地听着,脑海中开始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少年身影。他想起苏瑶曾经无意间提起过,她高中以前的照片很少,家里也几乎没有什么关于童年的纪念品,他还以为她是遗失了那些珍贵的时光。原来,并非遗失,而是不愿触碰。
“有一次,学校运动会,我报了八百米长跑。”苏瑶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柔软的被角,仿佛在编织着一段尘封的记忆,“跑到最后半圈的时候,我实在是跑不动了,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凌轩……他就突然从看台上冲了下来,二话不说就拉着我跑。他的运动鞋踩在我的运动鞋旁边,他说:‘苏瑶,我数着你,两步一吸气,两步一呼气,我们一起冲。’”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后来,我们拿了并列第三名。冲过终点线的时候,他累得直接瘫倒在地上,却还咧着嘴对我笑,说:‘苏瑶,你看,我就说我们可以的吧!’”
沈墨寒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正式约苏瑶去看电影,精心准备了许久,最后却因为她临时要补习功课而泡汤;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笨拙地学做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结果却烧糊了锅,惹得她忍不住笑出声;他还想起去年冬天,苏瑶发高烧到三十九度,他背着她一路跑到医院,她趴在自己背上,却还在迷迷糊糊地念叨着“凌轩,等等我,别走太快……”。原来,在她生命中那些闪光的、值得回忆的瞬间里,自己始终是那个迟到的、甚至有些多余的人。
“后来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道,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
苏瑶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嫩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却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些。窗外的风势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吹得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幽魂在低语。她蜷缩起身子,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半张脸,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来:“初三那年夏天……下了好大好大的暴雨。放学的时候,我爸爸的公司临时有事,让我自己回家。半路上,我路过一座老桥,桥洞地颤抖起来,“凌轩……他当时正好在桥的另一边,他看到我,就拼命朝我喊:‘苏瑶,别过来!水太深了!’可是我已经……”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砸在枕头上,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已经……他已经跳进河里了。他说要背我过去。河水那么急,他才到我肩膀高……”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压下喉间的哽咽,“后来……后来我被他推上了岸,他自己却被一个湍急的漩涡卷走了。我在岸边哭了好久好久,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应我……”
沈墨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终于明白,为何苏瑶总会在阴雨天莫名其妙地情绪低落,为何她对一些特定的场景会流露出那样深切的恐惧与悲伤。原来,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一直隐藏着这样一段沉痛而无法释怀的往事。
“警方打捞了整整三天三夜……”苏瑶的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最后,只在下游的一片芦苇荡里,找到了他的书包。书包里的英语课本还夹着我们初中毕业时一起拍的合照,照片的边缘都被水泡得皱巴巴的,像是被谁狠狠地揉过……”
窗外的风声愈发凄厉,吹得窗纱狂乱地舞动。沈墨寒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拢一拢散落在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指尖却在触碰到她冰凉肌肤的刹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为何自己送她的那些昂贵礼物,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收在衣柜最深处;为何他带她去品尝各种精致的美食,她却总是更怀念街角那家不起眼的小面馆;为何他努力地想融入她的过去,她却总是下意识地将他推开。在苏瑶的世界里,有一个用青春与生命铸就的烙印,任凭时间如何冲刷,也无法磨灭。
“对不起……”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与无力,“我不知道……这些事,你一定……很辛苦吧。”
苏瑶却摇了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不,墨寒,遇到你,我才觉得……才是真正的好起来。你第一次到我家吃饭,我妈妈不小心把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烧糊了,你却笑着说‘没关系,糊的好吃,更有家的味道’;我加班到深夜十点,你总是雷打不动地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等在楼下,无论刮风下雨;还有……还有我去年生日,你悄悄把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布置成了当初的模样,还找人重新冲洗放大了那张有些模糊的老照片……”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平稳,带着一丝暖意,“这些点点滴滴,都让我觉得很温暖,很安心。”
沈墨寒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了。他想起苏瑶曾经不经意间说过,她最害怕的不是孤独,而是被遗忘。原来,那些他以为微不足道、理所当然的付出,在她眼中,却是如此珍贵而闪亮的珍宝。
就在这时,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那铃声是苏瑶特意设置的,是他们初中时最流行的一首偶像剧主题曲,轻快而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在这万籁俱寂、气氛凝重的夜晚,这突兀的铃声显得格外刺耳。
苏瑶的身体猛地僵住了,眼神中瞬间被巨大的震惊与慌乱所充斥。沈墨寒的目光也落在那闪烁的手机屏幕上,只见来电显示的备注是两个清晰无比的字——“凌轩”。
空气中仿佛有电流瞬间窜过,激得两人都心头一震。沈墨寒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按掉那个电话,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凉屏幕的刹那,鬼使神差般地停住了。他看见苏瑶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纤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那只搁在他掌心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用力,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接……接吧。”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久未上油的齿轮。
苏瑶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不断跳动的名字,眼眶瞬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铃声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轻得仿佛一片羽毛,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杂音,滋滋啦啦的,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收音机。过了片刻,一个略显低沉却异常熟悉的男声清晰地传了过来,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急促和难以掩饰的激动:“苏瑶……是我,凌轩。”
“轰”的一声,苏瑶只觉得自己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被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个已经尘封了近十年的名字,那个她以为早已随波逐流、消失在人海的名字,此刻竟如此真切地,通过电流,重新叩响了她的耳膜。
沈墨寒清晰地看见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给她一丝支撑。然而,苏瑶的反应却比他想象的还要剧烈。下一秒,她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烫到一般,踉跄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动作间甚至撞翻了床头柜上的水杯,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瑶!你小心!”沈墨寒连忙起身,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同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滚落的玻璃碎片,指尖被划破一道细小的口子,渗出一丝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凌轩……你……你说什么?”苏瑶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你……你不是……你不是已经……”
“我没有死。”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更加清晰了,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风声,以及隐约的水流声,“当年……当年我被水冲走后,幸运地被一艘路过的渔船救了起来。可是……可是我被救起来的时候,头部受到了严重的撞击,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他们把我送回了老家,我养父母为了保护我,不让我再受刺激,就对外隐瞒了我幸存的消息,说我……说我失踪后再也没有回来……”
苏瑶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死死地攥着胸前的衣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炸开。沈墨寒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清晰地听见她急促而紊乱的心跳声,一声声,都像重锤般敲击在他的心上。
“我……我上个月才偶然发现自己真正的身份。”凌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与颤抖,“我去查当年的资料,才知道……才知道苏瑶你这些年……过得并不好。”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温柔,像是在情人耳边低语,“苏瑶,我回来了。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的巷口。你还……还记得吗?以前你总说,最喜欢吃巷口张阿姨家的糖炒栗子了。”
苏瑶像是被雷击中一般,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窗户。透过窗帘的缝隙,她果然看见楼下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挺拔身影。那人背对着她,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身姿颀长。他正微微仰着头,似乎也在朝楼上张望。路灯的光晕柔和地勾勒出他的轮廓,那低垂的眉眼,那紧抿的嘴角,虽然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却与她记忆深处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苏瑶?”沈墨寒察觉到她的异样,低头看向怀中的她,只见她眼神迷离,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墨寒……”苏瑶突然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他……他就在楼下……他说……他说他回来了……”
沈墨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瞬间传遍全身。他下意识地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的一角,朝下望去。果然,楼下那个穿着深色风衣的男人正转过身来。路灯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虽然比记忆中的少年多了几分成熟的线条,但那熟悉的眉眼,紧抿的嘴唇,还有左眉骨上那颗浅褐色的小痣,都与苏瑶曾经无数次在他面前提起过的,那个早已逝去的少年凌轩,分毫不差。
“苏瑶,”沈墨寒放下窗帘,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坚定,“不管他是谁,无论他说了什么,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等明天再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