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书房的暗格。”她垂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墨寒,你最近总是频繁地出入宫禁,身体也日渐消瘦,我……我只是担心你。”
“所以,你就宁愿相信那封来历不明的伪造信件,也不肯相信我?”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猛地甩开了她的手。锦被“唰”地一声从他肩头滑落,露出一道狰狞可怖的旧疤,从锁骨一直蔓延到腰际,像一条扭曲的蜈蚣,触目惊心,“这道伤疤,是三年前,为了替你挡下刺客那柄淬毒的短剑,才留下的!当时你哭着对我说‘墨寒哥哥,你若是死了,阿瑶该怎么办’,这些话,难道你都忘了吗?”
苏瑶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那道疤,她怎么会忘记?那天,她被一伙不明身份的刺客追杀,慌不择路躲进一条僻静的死胡同,眼看着冰冷的剑锋就要刺穿她的胸膛,是沈墨寒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奋不顾身地挡在了她的身前。鲜红的血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衣衫,他却只是笑着擦去她脸颊溅上的血珠,柔声安慰她:“别怕,有我在。”
可也是在那之后不久,关于她“私通敌国”、“意图谋害亲夫”的谣言便甚嚣尘上,铺天盖地,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父亲气得当场吐出一口老血,不久便郁郁而终;她在朝中唯一的依靠,也被一一剪除,如同风雨中飘摇的浮萍。最后,还是沈墨寒力排众议,以摄政王之尊,顶住所有压力,将她接入王府好生照料,给了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
“我没有忘记。”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去触碰他腰间的那道伤疤,却被他猛地抓住手腕,狠狠按在了冰冷的床沿上,力道之大,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那你告诉我,苏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吼,眼眶微微泛红,像是受伤的野兽,“为什么你总是不肯相信我?为什么?”
窗外,不知何时突然刮起一阵阴冷的穿堂风,吹得纱帘猎猎作响,发出“哗啦啦”的悲鸣,吹得桌上的烛火一阵摇晃,忽明忽暗,将两人脸上变幻莫测的光影拉扯得更加诡异。苏瑶的目光落在那跳跃的烛火上,思绪不由得飘回了更久远的过去。她想起十四岁那年,父亲将她唤到书房,神色凝重地将一封密信交到她手中,叮嘱她务必亲手交给远在边关驻守的定北将军。信中内容她至今记得,是父亲与几位老臣拟定的清除朝中奸佞的密诏。然而,她却在第二天,亲眼看见那封密诏被撕成了碎片,散落在摄政王府冰冷的地面上,而沈墨寒则握着那枚象征着她身份的玉佩,眼神冰冷地质问她:“苏瑶,你告诉我,你爹爹是不是还想造反?”
“我没有!”她猛地挣扎起来,手腕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墨寒,你究竟要我说到什么时候才肯相信我?我爹爹是忠臣,他是被奸人所害的!”
沈墨寒的动作猛地一顿,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也松了几分,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苏瑶趁机抽回手,慌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雕花拔步床的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月光透过窗棂,恰好照亮了她散落在枕边的那支珍珠步摇——那是她及笄那年,沈墨寒亲手为她挑选的,他说珍珠最是养人,希望她能戴着它,幸福一辈子。可如今,这象征着幸福信物的步摇,却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愚蠢和不堪。
“墨寒,”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丝无法忽视的疏离,仿佛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让我……让我好好冷静一下,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
他高大的身影微微晃了晃,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决绝。月光下,他眼尾泛起了一丝不自然的红,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好。”
一个简单的字,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让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苏瑶几乎是立刻转过身,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快步走向门口。裙角拂过光洁的梨花木床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门闩时,身后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唤:“阿瑶。”
她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发顶,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痛楚,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明日……我让厨房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冰糖燕窝。”
“知道了。”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苏瑶无力地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清冷的月光从门缝中悄悄溜了进来,在她脚边投下一小块孤零零的亮斑,像一颗被遗弃的珍珠。她颤抖着手,从袖中摸出那封让她心神不宁的信笺,信纸早已被她揉搓得不成样子,边缘还沾染着她当时绝望的泪痕。
“七日断肠……心头血……”
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信中的内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试图用这种疼痛来保持清醒。忽然,一阵熟悉的桂花香气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不同于她睡前饮用的桂花酿,这香气更加清冽,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猛地抬起头,只见沈墨寒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家常长袍,手中端着一个精致的青瓷盅,正静静地站在门外。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连他眼角那抹淡淡的红痕,似乎都被这月光柔化了些许,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脆弱。
“我……我让张妈重新炖了一盅,”他举了举手中的盅子,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也温和了许多,像是怕惊扰了这寂静的夜,“这一次,没有放冰糖。”
苏瑶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脏不争气地剧烈跳动起来,几乎要跳出胸腔。他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身子,与她平视。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拭去她不知何时又渗出的泪珠,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妥协:“阿瑶,我知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了委屈。但是,能不能……别推开我?”
他的指尖温暖而干燥,像一片羽毛般轻柔地扫过她敏感的眼睑,带着微微的电流感。苏瑶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他怀里,积压了许久的委屈与恐惧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泣不成声地哽咽道:“你知不知道……我昨天……昨天去了义庄……”
沈墨寒的身体猛地僵住,随即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圈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沙哑地安抚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阿瑶,慢慢说,我在听,什么事都别憋在心里。”
“他们说……他们说……”苏瑶的声音被泪水浸泡得模糊不清,断断续续,“他们说,三年前,我娘亲……我娘亲并非病故,而是被人暗中下了剧毒……而下毒的人……是……是你府上的刘嬷嬷……”
怀中的男人猛地一震,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苏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变得急促而沉重,像一面被重锤敲击的战鼓。
“刘嬷嬷……是照顾我长大的乳娘啊……”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衫,“我昨天……我昨天去义庄,偷偷打开了她的棺木……她的尸身……她的尸身至今未腐,而且……而且皮肤上还长满了那种诡异的青紫色斑痕……那……那分明是中了‘蚀骨散’的迹象啊!”
沈墨寒的呼吸蓦地变得粗重起来,如同风箱在拉动。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松开苏瑶,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向一旁的衣柜。他拉开最底层的那个樟木箱子,在一堆陈年旧物中翻找片刻,拿出了一个小巧的檀木盒子。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断裂的玉簪,一支雕刻着精致并蒂莲图案的翡翠玉簪——那是当年苏夫人临终前,亲手交给他的,千叮万嘱,让他务必好生保管,将来作为信物,亲手为苏瑶戴上。
“你娘亲去世的前一晚,将这支簪子交给了我,”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指腹轻轻拂过玉簪断裂处粗糙的边缘,眼中充满了痛苦和回忆,“她说,如果……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出了什么事,让我一定要相信,苏家绝对不会做出背叛朝廷的事情。她还让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照顾你。”
苏瑶怔怔地看着那支断裂的玉簪,脑海中轰然闪过一个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她娘亲的棺木入土那天,沈墨寒曾亲自为她扶棺,送葬。当时,她哭得肝肠寸断,几乎站立不稳,是沈墨寒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那时,她清楚地记得,他的手臂上似乎也沾染了几点可疑的暗红色斑点,当时她以为只是路上不小心沾染的尘土或草汁,现在想来,那颜色……竟与刘嬷嬷尸身上那些诡异的青紫色斑痕有些相似。
“所以……所以你怀疑……”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沈墨寒,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和一丝恐惧。
“我没有怀疑你。”沈墨寒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坚定地看着她,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语气也变得有些迟疑,“我……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当年刘嬷嬷的背景,以及她生前接触过的人和事。阿瑶,相信我,我一定会把事情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悄悄西斜,清冷的光辉洒满庭院,给一切镀上了一层苍凉的意味。苏瑶的目光落在沈墨寒那件月白色的长袍上,无意中发现,他腰间系着的玉佩穗子,似乎与她从小佩戴的那块,是同一种罕见的丝线所绣——那是母亲生前特意央求宫中的绣娘,用极为珍贵的“同心丝”精心绣制的,说是只有至亲之人才会拥有。
“墨寒,”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声音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我们之间……”
“不会的。”沈墨寒猛地抓住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他的心跳声强劲而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到她的耳中,像是擂鼓,像是誓言,“阿瑶,我沈墨寒这颗心,自从十二岁那年,在那场大火中,将你从绝望中拉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想过要放下你。”
苏瑶闭上眼睛,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襟。她想起昨夜那个噩梦中,娘亲在熊熊烈火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阿瑶,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可现在,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好好活下去,并不仅仅是苟延残喘地活着,更是要学会如何去信任,如何去爱,如何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找到那条通往彼此内心的路。
“墨寒,”她缓缓睁开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带着一丝释然和决绝,“明天……明天我们去义庄,好不好?我想……我想亲自去看看刘嬷嬷的尸身。”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倏地一亮,紧握着她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和如释重负:“好。”
夜风轻轻掀起窗纱的一角,吹得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光影摇曳。苏瑶依偎在沈墨寒温暖的怀抱里,清晰地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仿佛在为她谱写着一首名为希望的乐章。她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张妈在给她梳头的时候,曾悄悄对她说,她鬓角新长出了一缕乌黑发亮的秀发——这可是她从前常年忧思郁结、体弱多病时,想都不敢想的景象。
或许,有些事情,确实是需要时间和勇气去面对的。就像这皎洁的月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乌云,终究会洒满大地,带来光明。而她和沈墨寒之间,也终将拨开重重迷雾,找到那条属于他们的,通往幸福的路。
窗外,庭院中的梧桐树叶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伴随着悠长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屋内的床榻之上,那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终于在经历了重重猜忌与不安之后,慢慢地、慢慢地调整了一个舒适而温暖的姿势,相拥而眠。这一次,再也没有噩梦的惊扰,只有彼此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交织成一曲最动听的安眠曲,诉说着历经风雨后的相守与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