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以为我真撒手不管了?爸寄的那些钱票,我拦不住。
可这些年,我托人往金坝村捎过多少回东西?冬天御寒的厚棉袄棉裤,夏天防蚊虫的药,还有玥玥生下来后,那些奶粉、奶糕、小衣服…哪次不是打着知青办慰问困难知青家属的名义送过去的?
她和冯化成,都不了重活,队上也只安排一两亩地,两人的劳动还比不上当地一个农民的工作量,您当是村里面发善心吗?”
李素华呆呆地看着小儿子,满脸愧疚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那些她以为的“组织照顾”,背后全是小儿子如履薄冰的周旋和暗中使劲。
她一直心疼的女儿在山沟里受苦,却不知道真正在刀尖上跳舞、替全家扛着这份沉重亲情债的,是眼前这个她刚才还怨怪“心硬”的小儿子。
“妈,”周秉昆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爸去了,就让他去吧。他亲眼看看,心里也就踏实。只要你能理解我,保养好身体,也就让我心安了。
周蓉的路,是她自己选的。我能做的,就是让她们娘俩在金坝村冻不着,饿不死,不受外人欺负。别的…我管不了,也不能管。”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呼啸的北风,背对着屋里三个沉默的女人,只留下一句沉甸甸的话,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人,都要为自己行为负责,我不欠他们的…”
屋里那股子紧绷的劲儿,随着周秉昆的话,像戳破的皮球,慢慢泄了。只有炉子上水壶盖子“噗噗”跳动的声响,还有窗外风刮过房檐的呜咽。
李素华攥着周秉昆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了。
她没再哭出声,眼泪珠子却自个儿往下滚,砸在洗得发白的棉裤上,洇开几个深色的点儿。
她拿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也带着一股子灰心后的狠劲儿:
“昆儿…妈…妈都明白了。”她抬起眼,那眼神里没了之前的茫然和哀求,倒像是烧过荒的野地,剩下点灰烬和硬茬。
“是妈糊涂,光想着她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忘了她自个儿作的孽有多深!忘了你和你哥这些年,背地里替她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气儿像是从腔子里最深的地方挤出来的:
“你爸…他那个倔驴脾气,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他的心,也偏到拐东角去了。
他要去,就让他去吧!让他自个儿去那山沟子里瞧瞧,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闺女,到底是真受苦,还是自个儿把日子过烂了!让他亲耳听听,他偷偷摸摸寄去的那些钱票,都填了哪个无底洞!”
李素华的声音越说越冷,也越说越硬:
“他周志刚心疼闺女,心疼外孙女,天经地义?
可他想过没有?他这么不管不顾地蹽过去,有没有伤我的心,哎,这两父女是一个德行,我算看透了。
他现在脑子里就装着周蓉和玥玥,装不下你和秉义的前程?装不下这个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家?”
她猛地拍了下炕沿,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行!他既然这么是非不分,一门心思就认他那不成器闺女,那就随他去!
我们娘几个,管不了,也不管了!爱咋咋地!他愿意在山沟子里陪着她们过年,那就陪着!咱们这个家,该咋过还咋过!离了他周志刚,天塌不下来!”
这番话,像刀子似的,又快又狠。郝冬梅和郑娟在旁边听着,大气都不敢出。郝冬梅怀里的小承东似乎也觉出气氛不对,小嘴一瘪,眼看要哭。
“哎哟,奶奶的乖孙孙,不哭不哭,”郝冬梅赶紧轻轻颠着哄,顺势就把孩子往李素华怀里送,“妈,您抱抱承东,看看这小子,又沉了。”
李素华下意识地接过大孙子。小家伙暖烘烘、沉甸甸的身子一挨着她,那股子狠厉劲儿像是被戳破了个口子。她低下头,看着孙子睡得红扑扑的小脸,手指头轻轻碰了碰那嫩脸蛋儿,长长地、又无奈地“唉”了一声。
再抬头时,眼神软和了不少,只是那疲惫更深了。
“娟儿,”李素华看向小儿媳妇,“该做饭了吧?今儿…弄点热乎的汤水,这心里头哇凉哇凉的。”
郑娟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算落了地。婆婆能说出这话,是真想开了,也是真伤了心,但好歹那股子怨气是冲着公公和姑姐去了。
“走,娟,我也去搭把手,这天都大黑了”郝冬梅也松了口气,把承东往婆婆怀里又送了送,让他贴得更紧些,
“妈您抱着承东暖和暖和,我和娟儿去厨房,一会儿就好。”
妯娌俩掀开厚重的棉门帘去了外间厨房。很快,传来舀水、刷锅、拉风箱的声响,还有压低了的说话声。
屋里只剩下母子俩。周秉昆一直紧绷的肩膀,这会儿才微微垮下来一点。
李素华抱着孙子,眼睛看着跳跃的煤油灯火苗,半天没说话。
“妈,”周秉昆声音低哑地开口,“您…的身体是最重要的。爸那边,别担心,明天,我给黔省那边打声招呼。不触犯原则,搭把手的事,还是能做到的”
李素华没看他,只是轻轻拍着怀里的小承东,声音平平的:
“死心?我这心呐,早就让他和你姐磨得没剩啥了。以前是不知道,还存着点念想。今儿你把话都挑明了…也好。省得我老跟个傻子似的,还觉着亏欠了她周蓉!”
她顿了顿,语气更冷硬了些:
“至于你爸,他爱咋折腾咋折腾。他这趟去,能看清最好。看不清…那也是他的命!以后,这个家,就咱娘几个过!他爱回来不回来!”
周秉昆没再劝。他知道母亲这话里有多少失望和伤心。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后背,那棉袄下的肩胛骨硌着他的手心。
“您还有我们呢。”他就说了这么一句。
李素华没吭声,只是抱着孙子的手臂,又紧了紧。她把脸轻轻贴在承东带着奶香气的头顶上,闭上了眼。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