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昆他深吸一口气,那气儿带着北疆的冷冽,把心口那股邪火硬生生压下去。
他把信纸折好,揣进自己中山装内兜,没说话,只是叹口气上前拉着母亲的手,内心深处是对周志刚这种不负责任行为的深深鄙夷。
“妈,”他声音沉得像块压舱石,他挨着母亲李素华坐下,
“我知道,爸这脾气,您比我清楚。他心里憋着火,觉得我当了官,眼里没亲姐,心肠硬了。”
他搓了把脸,带着在外工作的疲惫,“可这官帽子,它不是金钟罩铁布衫,它是无数人眼热的定时炸弹!无数双眼睛盯着。一但行将踏错,踩着了,轰一声,全家都得跟着坠入深渊。”
李素华拿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哭腔后的嘶哑:“那…那真就一点缝儿都没有?秉昆,那是你亲姐!打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
你就忍心看着她在山沟子里…还有你爸,一把老骨头了…,我不是在逼你什么,我也知道,但…总无外乎人情世故…”
“缝儿?那要看什么事,一些无关痛痒的,大家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周秉昆苦笑一声,从裤兜里摸出包“大前门”,抖出一根,拿出个煤油打火机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才缓缓吐出,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
“妈,您在街道上也干了几年,有些事儿,您听过见过。
前年,辽省那个副省长,多硬气的一个人?就因为他小舅子偷摸倒卖厂里的轴承,事儿不大,他觉着能捂,托关系把人捞出来了。结果呢?”
他盯着跳跃的火苗,声音压低,“被对头举报,查出来,一撸到底,发配农场喂猪去了!连带他手下好几个干部,全折进去!
还有去年,海城那个副书记,他闺女在乡下插队,受不了苦,装病想回城。他心软,给公社书记递了句话。就这一句话,让人捅上去,查!查出来那闺女根本没病!得,副书记帽子没了,闺女还得接着插队,罪加一等!连累得他老伴儿一病不起…”
烟雾缭绕里,李素华攥着被角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郝冬梅抱着孩子,听得大气不敢出。郑娟默默起身,去厨房拎起炉子上的大铁壶,进屋给周秉昆的杯子里续上热水,杯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妈,”周秉昆把烟灰磕在灶坑沿上,火星子一闪即灭,“有些红线,沾着就死,碰着就亡。周蓉和冯化成犯的事儿,在黔省挂了号的!‘欺骗组织,逃避改造’!‘生活腐化,大搞享乐’!‘勾结黑市,破坏生产’!哪一条单拎出来,都够他们俩把牢底坐穿!
您说,我怎么碰?我拿什么碰?拿我哥在部队的前程碰?拿我自个儿在计委的位置碰?还是拿咱周家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日子碰?”
“生…生活腐化?”李素华像是被这个词烫着了,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惊疑,“蓉儿?她…她在那山沟子里能享啥福?能有啥好东西?”
周秉昆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说的讥诮。
“妈,您真当她是身无分之、苦哈哈去的黔省?
六八年,她拿着从爸单位骗来的介绍信,揣着三四百块钱票走的!您知道那三四百块钱哪来的?”
李素华茫然摇头,心里咯噔一下。“我估摸着她应该有百八十元钱吧,我们可从没缺她零用钱…”
“她把她那些压箱底的好衣裳、呢子大衣、皮鞋、包包,还有她的一些精致饰品,全托她在黑市有门路的同学,偷偷卖了!”
周秉昆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李素华心上,“到了金坝村,知青办是照顾她,让她当了老师,没下过一天地。可您知道她在那一年多,花了多少钱吗?”
李素华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一千五百块!”周秉昆报出这个数字,看着母亲瞬间煞白的脸,
“顿顿细粮白面,鸡蛋肉不断,供销社买不到的麦乳精、罐头、毛线,她都舍得花钱票去黑市淘换!
就这,她还嫌不够!爸在川省三线那会儿,每月工资才多少?他自己省吃俭用,牙缝里抠出来,每月雷打不动给她寄八十块!前前后后寄了四百六十九块!全填了她那个无底洞!妈,您算算,一个普通工人不吃不喝两年,也攒不下这么多!”
“四…四百六十九?”李素华只觉得血气上涌,眼前有些发黑,身子晃了晃,被旁边眼疾手快的郑娟一把扶住。
她有些憎怪的看了眼自已丈夫,这个时候还刺激婆婆,但被李素华拉开,她稳了稳心神,表示自已没事。
以前她了解的还只是皮毛,以为女儿是被冯化成牵累的,也跟着被劳动改造而已,没想到是她自己作的。
这些个数字像块巨石,把她心里那点对女儿单纯的“受苦”想象砸得粉碎。在这个年头,谁家敢这么糟践钱?这不是腐化是什么?
“这还不算,”周秉昆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平静,继续撕开那层遮羞布,
“她跟冯化成结婚那会儿,黔省知青办的通报都发到爸单位、哥单位、我单位,还有咱光字片社区了!
她和坏分子结婚,不但她受影响,我们全家都会受牵连。
要不是我当时在北机厂攻坚国家需要的技术难题,还有蔡晓光也肯帮忙,动用他爸老战友的关系,硬生生把这事儿压下来,捂住了,就凭她跟个‘坏分子’结婚,当时就让父亲挨批斗,让哥下丢掉干部身份…!”
李素华又瘫在板凳上,像被抽掉了骨头,眼泪也无声地往下淌。但脸上又充满严肃。
郝冬梅抱着孩子,眼圈也红了,低声道:“妈,秉昆他…他这些年,背着咱,真没少给二姐兜底…他尽力了啊…”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风雪声和承东熟睡中细微的呼吸。白织灯洒下的柔光将众人影子照得有些虚晃。
过了许久,李素华才像缓过一口气,手颤抖着抓住周秉昆的胳膊,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昆儿…妈…妈糊涂了…妈不知道…不知道她这么能作孽…不知道你背地里…受了这么多难为…”她泣不成声,“那…那后来呢?六九年他们被抓…也是你…?”
周秉昆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粗糙的手,声音终于放软了些:
“妈,那回是真兜不住了。他们俩胆大包天,敢让冯化成这个还在劳动改造分子,去顶替别人上班拿工资,撞枪口上了。
按当时查实的罪过,再后来深挖两人罪行,够他俩把牢底坐穿。
后来还是…,黔省知青办那边,也看在我…看在我当时主持北机出口工作,给国家挣了些外汇的份上,算是给点面子,才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往最轻了判,改成在金坝村就地监督劳动改造。”
他顿了顿,看着母亲绝望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眼睛,终于说出了压箱底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