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暖意裹着饭菜香在屋里弥漫。
周志刚看着眼前的光景:老伴抱着咿呀学语的大孙子,脸上是满足的褶子;
秉义和他低声说着部队的趣事,儿媳郝冬梅给他沏了一杯好茶上来。
郑娟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嘴角噙着温顺的笑……这本该是顶顶好的团圆。
可这暖意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千里之外那山坳里女儿灰败的脸,像冰锥子,直直刺进这团圆的中心。
他重重搁下茶杯,那声响在骤然安静的屋里显得突兀。
“唉……”他喉咙里滚出的叹息带着寒气,目光扫过家人,最后定在老伴脸上,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现在大家过的好,我高兴,可,回来路上……我绕道去了黔省。”
屋里瞬间静了。能听到厨房里炉膛里柴火哔剥一声轻响。
“去了金坝村,”周志刚的声音抖着,眼圈迅速泛红,“远远的……就看了一眼蓉儿……”
李素华脸上的笑纹瞬间僵住,抱着孩子的手臂紧了紧。她是知道自己女儿现状的,但更多后怕影响两个儿子的前途。
得是非分明,在街道办工作的二三年里,见过太多因为父母,或者子女,任性,而让整个家庭万劫不复。
尤其还隐隐知道小儿子周秉昆,虽他从未说过自己官职,她也知道,现在小儿子,干的是了不得的大事,他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跟着的干部人员也越来越多,甚至还能看见荷枪实弹的保安人员。
可不能因为这点事,犯了忌。且女儿处境不是多么困难,吃穿不愁,只是暂时失去自由,劳动改造而已……。
“不让见面,不让说话,”周志刚喉头滚动,浑浊的泪在眼眶里打转,
“知青办的人……就在村口杵着……只准看,不准近前……说她们是改造对象,要划清界限……”
那个在冷风里麻木搓洗衣服的单薄身影又撞进脑海,“蓉儿她……抱着玥儿……我想他怕是瘦得脱了人形,……天寒地冻的……脸上……脸上一点活气都没了……像个……像个没了魂儿的木头橛子……天那么冷,孩子那么小……”
他猛地低下头,粗糙的大手狠狠抹过脸,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挤出来。
屋里死寂。
“啪!”
李素华手里的筷子狠狠拍在炕桌上,碗碟震得一跳。她怀里的孩子受了惊,小嘴一瘪要哭。郝冬梅赶紧接过去轻拍。
“她活该!”李素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碎玻璃,直戳周志刚的心窝子,
“那是她自找的!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要跟那个姓冯的往阴沟里钻!自作孽!怨得了谁?!”
她胸口剧烈起伏,积压多年的怨愤喷涌出来,白析的手指直直点着周志刚,仿佛要把远在黔省的周蓉揪到眼前:
“她不辞而别,是痛快了!想过家里没有?想过她两个兄弟没有?!秉义在部队,提干、评先进,哪次政审材料不得被翻出来说道?!
背个‘有政治问题亲属’的包袱!抬不起头!秉昆呢?他现在可是在北疆和外国人拼命……,你想过他没有。”
她猛地刹住话头,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出棱角,那股怨气却更盛,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
“他们哥俩容易吗?都是她!都是这个不省心的东西拖累的!为了避免她坐牢,避免她吃枪子,他们俩动用了所有关系,因为她,
秉义被军校退回兵团,秉昆从去春下放到北强……”李素华泪流满面。怒目怼着周志刚。
“你还去看?看啥?看她把全家都拽进泥坑里才甘心?!”
周志刚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斥砸懵了,脸皮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手指无措地抠着炕沿的木头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