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棉布,正一点点覆盖国医堂的窗棂。杨澜生刚把最后一个病例的情况进行总结完时,管芳已经将诊室里的东西规整好了,突然觉得诊室里格外的安静。
“哥,这几天的事情太多,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不然嫂子该等急了。”管芳看了一眼思考事情的杨澜生一眼,说道。
“辛苦你了。”杨澜生收拾着茶台,粗陶茶壶里的野菊花茶还剩小半壶,茶汤已经淡得近乎透明。窗外的蝉鸣渐渐稀了,取而代之的是家属院传来的饭菜香,混着诊室里的药味,成了种让人安心的气息。
管芳刚拉开门,差点和门口的人撞了个满怀。“陶总?”她愣了愣,看着眼前身着一件精致衬衫的陶中凯,有点惊讶地道,他手里还提着个黑色的帆布袋,袋口露出点暗红色的绸缎边角。
陶中凯让开请她过去,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管医生下班了?我找澜生兄说点事。”
管芳看了看杨澜生,见他点头,才快步离开,出门时特意轻轻带上了门。诊室里的空气瞬间沉了下来,只剩下墙上石英钟的“滴答”声,像在数着什么。
陶中凯在诊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帆布袋往桌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刚从市里回来,给哥哥带了点东西。”他没打开袋子,只是看着杨澜生,眼底的精明像淬了光的钢针,“听说罗市长昨天来了?没少给哥哥站台吧。”
杨澜生给他倒了杯凉茶,茶汤在粗陶杯里晃出细碎的涟漪:“罗市长是来调研中医发展的,顺便聊了聊合作社的事。”他没接礼物的话,指尖摩挲着杯沿,“中凯兄这时候来,怕是不只为了送东西吧。”
陶中凯笑了笑,端起茶杯却没喝,目光扫过墙上的《经络图》,忽然话锋一转:“哥哥,公司股东会刚开过,决定必须拿下平原的中药种植基地项目,最起码要占70%的份额。”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像块石头投入静水,“但哥哥却因为一人之欲,阻断了众多有志于中药种植与发展的企业的壮志,何解?”
“一人之欲?”杨澜生抬眼看向他,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中凯兄觉得,两千多户农户想靠土地吃饭,是‘一人之欲’?还是我想让他们多挣点钱,是‘一人之欲’?”
陶中凯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声:“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急切,“商人逐利,天经地义。我们公司有资金、有技术、有销路,能让平原的中药产业规模化、标准化,这难道不是好事?合作社那套‘散户联营’,效率太低,成不了气候。”
“效率?”杨澜生拿起茶台上的薄荷,放在鼻尖闻了闻,清冽的香气漫开来,“中凯兄知道去年东山的张叔种了半亩丹参,为什么只卖了三千块?因为收购商压价,说‘你不卖有的是人卖’。如果合作社能统一收购,统一议价,他至少能多挣一千五。对他来说,这一千五能给孙子交学费,能给老伴抓药,这‘效率’,难道不比你们的规模化更实在?”
陶中凯没接话,只是看着他,像在判断这番话的真假。诊室里的艾草香似乎更浓了,混着淡淡的火药味,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杨澜生放下薄荷,忽然说起了别的:“《韩非子·二柄》篇里说:‘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君主通过掌握刑赏大权,可以引导臣民的行为,但必须出于公心,不能掺杂个人情感和私利。如果因私情滥赏滥罚,就会失去信任,导致国家混乱。”
陶中凯的眉头皱了起来,眼里满是疑惑,显然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了古籍。“哥哥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问问中凯兄。”杨澜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他脸上,“为君者,何为刑德?为臣者,何为刑德?为业者,何为刑德?为家主者,何为刑德?”
陶中凯沉默了。他不是没读过书,只是习惯了用商业逻辑衡量一切,此刻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住,竟一时语塞。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诊室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两人的影子被墙上的灯光拉得很长,像两条对峙的蛇。
“你说的是大方向而已。”陶中凯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紧握茶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我为臣者,须以君为尊,以侍为本,后尔济事,以然济民者也!”他的语气带着点固执,像在说服自己,“当今乃大变革之时代,然风奕奕,当为时变啊!我们公司的模式,就是顺应时变,效率至上,这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