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在县中医院门诊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晃眼的光。上午十点,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楼前,司机刚要下车开门,后座的人摆了摆手:“不用,就这样挺好。”
罗军渡推开车门,身上的浅灰色运动服沾了点风尘,棒球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秘书从后备箱拎出两提茶叶,是包装朴素的本地毛尖,纸壳上印着“殷都特产”四个红字。“市长,要不先跟县里打个招呼?”秘书有点不放心,这可是市长第一次不打招呼下基层。
“打什么招呼?”罗军渡拍了拍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点难得的轻松,“咱们是来串门,不是来视察。”他整理了下帽檐,率先走进门诊大厅。
大厅里人来人往,挂号处排着长队,孩子们的哭闹声、老人的咳嗽声、扩音器里的叫号声混在一起,像锅沸腾的粥。罗军渡和秘书混在人群里,灰扑扑的运动服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来陪诊的普通家属,没人多看一眼。
走到国医堂门口时,导医台的小姑娘抬头笑了笑:“您好,请问看什么病,有预约吗?”
“呵呵,我们不是来看病的。”罗军渡摘下帽子,露出被太阳晒得微黑的额头,眼角的笑纹里带着点随和,“我是杨澜生的亲戚,找他说几句话。”
“最里面对着楼梯口那间。”小姑娘指了指走廊尽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没认出来这张常在新闻里出现的脸。
国医堂的门虚掩着,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混着药味飘出来。罗军渡轻轻推开门,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诊室里比外面安静些,却更显忙碌——杨澜生穿着白大褂,正给一位老人施针,左手扶着老人的膝盖,右手捏着银针,手腕轻轻一转,针尖稳稳地落在足三里穴上,动作行云流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旁边的管芳正给另一位病人艾灸,青瓷灸盒放在腰眼处,她时不时低头问一句“烫不烫”,声音轻柔得像春风。诊椅旁还坐着位等着的阿姨,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病历单,眼神里满是信赖,看着杨澜生的背影,像看着自家孩子。
墙角的沙发上已经坐了几位家属,有位大妈正跟旁边的人念叨:“杨医生的针就是神,我那老寒腿,扎了三次就能溜弯儿了。”另一位大叔接话:“不光针好,人也好,上次我没带够钱,他先给我垫上了,说‘治病要紧’。”
罗军渡和秘书悄悄在最靠边的沙发坐下,没敢出声。他看着杨澜生给老人起针,用棉球按住针孔时,特意叮嘱“三天内别沾凉水,晚上用艾叶泡泡脚”;又看他给等着的阿姨把脉,指尖搭在腕上,眼神专注得像在解一道复杂的方程,听完主诉,拿起笔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字迹不算好看,却力透纸背。
这场景让罗军渡忽然想起半年前——那时他因为连续熬夜办公,犯了严重的失眠,西医开了安眠药,吃了却头晕得厉害。经人介绍找到杨澜生,也是在这间诊室,也是这样的阳光,杨澜生给他号脉时说“市长,您这是弦脉,肝气郁结,得疏肝理气”,开的方子只有四味药:柴胡、白芍、枳壳、甘草。
当时他还笑着说:“就这几味药?能比安眠药管用?”杨澜生也不辩解,只说“试试就知道”。结果喝了三天,睡眠就稳了,后来他特意让人查过,这方子叫四逆散,是《伤寒论》里的古方,专治“阳气内郁”。
“下一位。”杨澜生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他抬头时,正好对上杨澜生的目光,对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淡淡的笑,像老友重逢,没有惊讶,没有拘谨,就像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自然。
“罗哥来了,过来喝杯茶吧。”杨澜生对等着的病人说了句“稍等”,转身去洗手池洗手,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艾草香。他摘掉口罩,露出清瘦的脸,眼角有淡淡的倦意,却挡不住眼里的清亮。
罗军渡起身时,才发现刚才聊天的家属都在偷偷打量他,大概是终于认出了这张“电视上的脸”,眼神里满是惊讶。他笑着摆摆手,跟着杨澜生走到诊台旁的小茶台——那是个旧木桌,边缘都磨圆了,上面摆着套粗陶茶具,壶里的水正冒着热气。
“尝尝这个,本地的野菊花茶,败火。”杨澜生给他们倒茶,茶汤淡黄,飘着细小的菊花瓣。
“你这地方,比我的办公室热闹多了。”罗军渡呷了口茶,目光扫过诊室——墙上贴着《经络图》,诊台上堆着病历本,墙角的竹筐里塞满了艾草,一切都简陋,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踏实,像乡下老家的堂屋,让人心里安稳。
“热闹好啊,说明大家信中医。”杨澜生坐在对面的半旧椅子上坐下,白大褂的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有块淡褐色的疤痕,是上次给病人针灸时不小心被艾灰烫的。“罗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启动仪式不是明天吗?”
“想提前来看看你这‘总指挥’在忙啥。”罗军渡放下茶杯,语气里带着点调侃,“顺便……跟你讨教点东西。”他顿了顿,认真地说,“刚才看你给病人看病,突然想明白点事。”
杨澜生笑了:“罗哥是市里的领导,我能教你啥?”
“教我啥是‘医者’。”罗军渡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大医精诚》上,那是杨澜生亲笔写的,字迹不算工整,却笔笔有力,“以前总觉得,好医生就是技术高、头衔多,今天才明白,真正的好医生,是把每个病人都当回事,不管他是市长还是农民。”
他想起去年给自己诊疗时,杨澜生也是这样,没因为他的身份多客气,也没因为他是“大人物”就开贵药,只说“药不在贵,对症就好”,而且总是让人感觉到安心。当时还觉得这医生有点“不懂事”,现在才明白,这种“不懂事”,恰恰是医者最珍贵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