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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编制迷障(2 / 2)

安检员对这一幕视若无睹,只是机械地催促着后面的考生:“快点!下一个!包放筐里!身上金属物品掏出来!”

张二蛋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狂跳起来。那熟稔的拍肩动作,那句“都打过招呼了”,还有年轻男子那空着手、从容通过安检门的背影……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刚刚被那份假资料刺痛后勉强维持的、对“公平”的最后一丝幻想。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初冬的风更刺骨,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僵硬地将自己的背包放入大筐,麻木地通过安检门,金属探测仪冰凉的触感划过身体,他毫无知觉。

考场设在教学楼顶层一间空旷的大教室里。窗户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阻挡了本就微弱的天光。几十套陈旧的双人课桌椅整齐排列着,桌面斑驳,布满划痕和不知名的污渍。天花板上几根老旧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惨白而冰冷,无力地驱散着角落里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粉笔灰、旧木头和一种压抑的沉寂味道。

监考老师一老一少。年长的约莫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浑浊,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疲惫和漠然。他慢悠悠地拆着密封试卷袋的封条,动作迟缓得像电影慢镜头。年轻的监考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穿着崭新的羽绒服,脸上还带着刚毕业的青涩和紧张,她来回巡视着,目光扫过每个考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试卷发下来了。厚厚的一沓,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张二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刚才校门口和安检处看到的那一幕强行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拿起笔,在姓名栏郑重地写下“张二蛋”三个字。笔尖划过粗糙的试卷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考场里显得格外清晰。他集中精神,开始审题。

题目比他预想的还要刁钻和宽泛。大量的教育学、心理学理论需要结合实际案例进行分析,政策法规题抠着极其细微的字眼,还有几道关于“新时代教师核心素养”的论述大题,要求视野开阔、见解深刻。张二蛋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在师范院校学的都是扎实的基础知识,实习时积累的也都是乡办初中那些最朴素的、接地气的经验。面对这些宏大而抽象的论述,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努力调动着脑海中所有的知识储备,回忆着课本上的理论,回忆着实习时老校长的只言片语,回忆着那些孩子们清澈的眼睛……笔尖在纸上艰难地移动着,字迹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笨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惨白的灯光下,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像无数只蚕在啃食桑叶,也啃食着考生们紧绷的神经。偶尔有考生发出压抑的咳嗽声,或是翻动试卷时纸张摩擦的哗啦声,都会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监考老师警惕的目光。

张二蛋写得手臂发酸,手腕发胀。他停下来,甩了甩有些僵硬的手,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依旧阴沉,看不到一丝阳光。就在他收回目光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斜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校门口那个衣着光鲜、被工作人员熟络拍肩的年轻男子,吴姓考生。

只见吴姓考生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试卷,正神态轻松地检查着答题卡。他检查的速度很快,几乎只是象征性地扫了几眼。然后,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在惨白灯光下依旧闪烁着低调光泽的腕表,嘴角似乎还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接着,在张二蛋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从容地举起了手。

年轻的监考女老师立刻走了过去,低声询问。吴姓考生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很小,张二蛋听不清。只见那年轻的女监考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下意识地看向讲台上那位年长的监考老师。

年长的老监考正靠在讲台边的椅子上,似乎有些昏昏欲睡,眼皮半耷拉着。感受到年轻女监考询问的目光,他微微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越过教室,精准地落在了吴姓考生身上。没有任何惊讶,没有任何询问,他的眼神里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了然。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随即又垂下了眼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年轻女监考得到了默许,虽然脸上还带着一丝困惑,但还是对吴姓考生点了点头。吴姓考生立刻站起身,动作流畅而自然,没有一丝犹豫或留恋。他拿起桌上那个薄薄的透明文件袋(里面只有证件和笔),在全场考生或惊愕、或茫然、或隐含嫉妒的复杂目光注视下,迈着轻松的步伐,径直走向教室门口。他的皮鞋踩在陈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突兀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张二蛋和其他仍在奋笔疾书的考生心上。

门被拉开,一股冰冷的穿堂风灌了进来。吴姓考生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留下一个空洞的、充满嘲讽意味的背影。

“哒。”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似乎隔绝了某种不言而喻的规则。

张二蛋握着笔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笔尖悬停在试卷上方,墨水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了一个小小的、绝望的黑点。吴姓考生那轻松离去的背影,和老监考老师那麻木了然的眼神,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他的心上。

原来……这就是“安排好了”?这就是“打过招呼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混杂着被愚弄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个在泥沼中挣扎的困兽,拼尽全力,却越陷越深。周围笔尖划过的沙沙声,此刻听来,像一片无情的嘲笑。惨白的灯光,照得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题目更加面目可憎,像一张张嘲讽的嘴脸。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试卷上那些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才写下的答案上。那些字迹,此刻显得如此笨拙、如此苍白、如此……可笑。他想起自己为了省钱啃冷馒头省下的那二百八十块钱,想起那份粗糙廉价的假资料,想起乡办初中破败的教室和小玲那双冻得通红却捧着烤红薯的清澈眼睛……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微薄希望,在这个提前交卷的背影和那个麻木的眼神面前,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笑话。

他握着笔的手,重若千钧,再也无法落下哪怕一个字。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让他窒息。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更加阴沉厚重,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那压抑的灰暗,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考场,笼罩着这座县城,也沉沉地压在了张二蛋的心头,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彻底抽离。冰冷的绝望,如同这窗外深冬的寒意,一丝丝、一缕缕,浸透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