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散后第三日,梅香浸着晨雾漫过青石巷。
郑灵萱立在梅园朱漆门外,看最后一片沾墨的花瓣坠在脚边,深青绣鞋尖轻轻碾过那半道残笔——像极了归墟旧道里,那团残魂消散前未写完的“自由”二字。
“灵萱。”顾修然的声音裹着梅香飘来。
他指尖拂过她鬓边碎发,目光却凝在她脚边的落花上,“这墨气……不对。”
话音未落,月下忽有金粉簌簌聚拢。
那些曾被他们焚成齑粉的命簿残页,竟在两人五步外的空地上缓缓浮现,泛着幽光的绢帛上,半行批注如蛇信般游走:“共写即同命,同命则可控。”
郑灵萱瞳孔微缩。
她认得这字迹——是原初书斋那位监正的笔锋,当年正是他用“天道”二字,将天下人锁在既定命格里。
顾修然已先一步伸手。
指尖触到绢帛的刹那,金粉骤然刺痛他掌心,他却笑了:“倒会挑时候。”话音未落,指缝间迸出细碎星火,那团残页“刺啦”一声裂成两半,“他们想用‘我们’二字套住你。”
灰烬打着旋儿落在郑灵萱手背上,烫得她一颤。
她望着顾修然腕间那枚补过的玉符,忽然问:“若我不再写你……你还愿站在我身侧吗?”
顾修然替她拂去手背的灰,指腹擦过她腕间与自己同款的玉符:“我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想站。不是因为你写了‘顾修然该站’,不是因为命簿写了‘顾修然必站’。”他低头吻她发顶,“灵萱,真正的自由,连‘共’字都不必非有。”
郑灵萱闭眼。
她忽然想起三天前祭台上,百姓举着木签银针喊“我命由我”的模样——那时她以为“共写”已是平等,却忘了“共”字本身,或许仍是另一种捆绑。
“盟主!”
急促的脚步声惊碎梅香。
李小红从巷口奔来,玄色劲装沾着晨露,腰间短刀撞在青石上叮当作响:“苏姑娘带着急报来了,说是七州那边……”
话音未落,穿月白襦裙的身影已从转角掠出。
苏瑶发间的青玉簪子晃得人眼晕,她攥着半卷染了墨的竹帛,额角还挂着细汗:“郑姐姐!百姓自发把《新命律》抄在门楣、碑石、衣襟上,说是要‘用共识护自由’,可昨夜子时——”她展开竹帛,上面绘着夜空中凝实三分的命簿虚影,“这东西跟着变浓了!”
议事厅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林婉儿端着药盏的手顿在半空,青瓷盏里的枣香飘出来:“我昨日替抄书抄到手指肿的老丈诊脉,他说‘心里越齐整,越觉得有根线牵着’……莫不是人心太齐,反而成了命簿的养料?”
“正是。”马如龙掀帘而入,腰间玉佩相撞发出清响。
他将一叠密报拍在案上,最上面那张画着个模糊的背影——是在引导百姓“把共识写得更齐些”的灰衣人,“当年命簿用‘天道’裹挟人心,如今有人想借‘共写’二字,把‘共识’变成新的‘天道’。”
郑灵萱的指尖抵着眉心。
案上烛火映得她眼尾发红,像是要烧穿什么。
忽然,她抓起案头那卷《新命律》正本,大步朝外走:“去无命书院。”
无命书院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踮脚望着高台上的身影,有人举着未干的木签,有人攥着染墨的帕子。
郑灵萱站在祭台前,将《新命律》举过头顶:“我曾写‘凡人有命,不由天书’。可今日我要改——”
话音未落,她指尖一用力。
“刺啦”一声,素白绢帛裂成两半。
第一条律令“凡人有命,不由天书”化作雪片般的纸屑,纷纷扬扬落进人群。
“新律第一条:凡人可乱命,可弃命,可荒废一生——只要是他自己选的。”她拾起狼毫,在新绢上重重写下,墨迹晕开,像团烧不尽的火,“若连‘不努力’都不许,和命簿逼你‘必须成英雄’有何区别?”
台下炸开一片抽气声。
苏瑶攥着裙角冲上台:“郑姐姐!这不是放任堕落吗?”
郑灵萱望着她发红的眼,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瑶瑶,真正的自由不是‘必须活成什么样子’,而是‘可以活成任何样子’。”她指向天空——那团凝实的命簿虚影正剧烈震颤,表面裂开蛛网状的纹路,“你看,它怕了。”
是夜。
李小红跪在郑灵萱跟前,短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归墟旧道的异动越来越频繁,属下恳请夜探。”
郑灵萱望着她腰间的影卫令牌,忽然想起三日前梅枝顶端那朵未开的花苞。
她伸手按住李小红的肩:“当心那团残魂……”话未说完,远处忽有鸦鸣划破夜色。
李小红点头,身影如墨色游鱼般没入黑暗。
郑灵萱转身回屋,见顾修然正替她研墨。
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温柔的影。
她走到案前,提笔在新写的《新命律》末尾添了一句:“自由无律,因人心即律。”
墨迹未干,窗外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谁握着笔,在归墟旧道的断墙上,轻轻写下“监正”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