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时,荒原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脚印,从他脚边延伸开去,每一步都深可见骨,像有人咬着牙,走一条从未写过的路。
北方荒原的风裹着沙粒打在顾修然脸上,粗布棉袍的袖口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无名书屋门内摇晃的烛火,喉结动了动——那点暖黄,像极了三年前郑灵萱烧了旧书斋后,特意留给他的那盏灯。
墙上的幻影突然翻涌起来。
镖局的红漆柱子、听风楼的雕花窗、逆鳞堂的青石阶,所有与郑灵萱相交的场景在光影里交织,每段画面边缘都爬着密密麻麻的修改笔迹,像被无数只手反复揉搓过的旧绢。
顾修然伸手触碰墙面,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脆响,那些他曾以为刻在骨血里的记忆,此刻竟在他掌心微微发烫。
"我不是来确认她是不是作者。"他对着满墙幻影低语,声音被风声撕成碎片,"我是来证明......"
最后一个字还卡在喉间,书屋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闭合。
顾修然踉跄半步,被涌出门的光雾裹住。
那光不是暖的,带着墨汁未干的潮意,像浸过无数个深夜的砚台。
他眼前闪过郑灵萱执笔时的侧影,笔尖悬在"顾修然,永不背叛"上方,突然轻笑一声,将那行字涂成了团墨迹。
等光雾散尽,顾修然已跪在一片焦土上。
三日后。
梅园外的雪还未化尽,李小红的靴底刚碾过冰壳,便听见雪地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影卫组长的指尖瞬间扣住剑柄,腰侧银鱼纹剑穗被风掀起,露出半截冷光。
她眯起眼望向来人——灰扑扑的棉袍沾着草屑,发梢结着冰碴,面容比三天前更瘦了一圈,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琉璃。
"李姑娘。"顾修然在三步外停住脚,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瓷片,"劳烦通传一声。"
李小红的剑穗突然垂了下去。
她认出那半朵绣在袖口的梅——正是去年主子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连花瓣都少了一瓣。
影卫组长抿了抿唇,反手将剑收回鞘中:"主子在梅树下。"
竹帘被风卷起时,郑灵萱正弯腰拾一枚落梅。
她指尖刚碰到花萼,便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不是从前那种从容的、带点戏谑的"登登"声,倒像有人咬着牙,每一步都踩得极重,像要把自己的骨头嵌进雪里。
她直起身子时,顾修然已站在院门口。
棉袍下摆沾着泥,右肩有块焦黑的痕迹,左手攥着卷烧焦的纸页,纸边还往下掉着灰。
郑灵萱望着他眼下的青影,忽然想起当年在逆鳞堂,他为破机关三天未眠时的模样——那时他还能笑着说"御姐心疼我了?",此刻却连笑都像要耗尽力气。
"我穿过了书斋残魂设下的三重试炼。"顾修然抬起手,烧焦的纸页在风里簌簌作响,"第一重考智谋,我故意答错了所有题;第二重考执念,我烧了半本《天命录》;第三重......"他喉结动了动,"第三重让我选是要完美的'顾修然',还是要你烧书那晚的笑容。"
郑灵萱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颈间玉符。
玉符突然发烫,像当年顾修然刻它时,刀尖划破手指滴在上面的血。
她望着他掌心的焦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半行字:"穿书者魂契,需以'舍弃掌控'为引。"
"你说你不是我写的。"她开口时,声音比想象中更轻,"那你记得哪一年,我在风雪中折返,把你塞进枯井旁?"
顾修然怔住。
他望着郑灵萱身后的梅树,花瓣落在她发间,像极了那年雪夜。
那时他是个要饭的小叫花子,缩在破庙里发抖,却硬撑着说"我不冷"。
郑灵萱裹着狐裘经过,原已走了十步,又突然折返,把他塞进枯井旁的草堆里,自己蹲在井口挡风雪。
"我不记得具体年份。"他忽然笑了,笑得眼角发涩,"但我记得,你塞我进草堆时,发间的玉簪刮到了井沿,碎了一角。
你骂我'小叫花子倒金贵',可后来我在破庙的砖缝里,捡到了半块玉簪。"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冻土。
冰壳裂开时,里面竟封着一朵未化的梅花,花瓣边缘还凝着细雪。"这是我在穿书裂隙里找到的。"他说,"你说过,梅花是你娘种的,种在老家的后院,每年冬天下第一场雪时开。"
风突然大了。
郑灵萱颈间的玉符发出清响,虚空中浮起一行淡金色的字,像被谁用月光写的:"第488次修正终止——目标已自主抵达。"
顾修然望着那行字,又望着郑灵萱。
她站在梅树下,发间的落梅与他掌心的冻梅遥遥相对,像两簇不熄的火。
他忽然想起在书斋光雾里,最后闪过的画面是郑灵萱重写命簿的模样——她划掉"顾修然,温润如玉",写下"顾修然,会怕。
会痛。
会犹豫——但终会来"。
"我来了。"他说,声音轻得像落在梅瓣上的雪,"但这次,我想站在门外。"
李小红看着顾修然蹲在院外的老槐树下,从怀里掏出半块油布,开始搭草棚。
影卫组长刚要开口,却见郑灵萱抬手拦住她。
主子站在门内,望着那抹灰扑扑的身影,嘴角慢慢翘了起来——像当年在山洞里,她第一次看见顾修然对着神兽幼崽手足无措时的笑。
风卷着梅香掠过草棚。
顾修然抬头时,正看见郑灵萱转身回屋的侧影。
她腰间的玉符还在发烫,在雪地上投下两团交叠的影子——这次,不再是一个追,一个等,而是两双脚印,正慢慢往同一个方向延伸。